在嘈杂和匆忙中|无意识写作
01
我有一段时间,无端地沉迷于砍价。
我妈带我去散步,路过天桥下一个废弃铁轨上的菜市场,我妈说,逛逛吧,没准儿菜价便宜呢。我说好。然后我们就折了进去。
在路边遇到一个卖番薯的年轻女人,我那时还不知道菜价,听见价格就开始砍价。我妈拽了拽我,小声警告我:行了。我看她,她沉了沉眼摇摇头。后来她跟我说,不能这样,人要过日子。
第二件事,她买了些豆腐,我接过对方找的零钱,捏了捏,一转身就脱口而出:妈妈,我好久没有摸到现金了,总觉得有点脏。
她用手肘推了推我,然后跟我说:你不能这样讲,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不能这样讲。——她的意思是,我当时那个语境讲出来,那个话有多愚蠢自私、“何不食肉糜”。
现在想想这些细节,真的觉得非常羞愧,所幸没有伤害到别人。
02
潮湿的浴室是和全世界的海洋相连接着的。
03
吹头发的时候,想起李一花抱着膝盖看电视,扬着一张美丽又落寞的脸。她自顾自地说:辛爱罗真漂亮啊。住在那样的单间,也用电风扇吹头发。年轻真好啊,真漂亮啊。
我好想告诉她,不是的,四十几岁的你也很美,是更美。
如果是我以前,我肯定也会痴言痴语:年轻真好,我再年轻一点就好了。但是现在我不会了,我相信岁月沉淀下来的,可以不是顽固和偏见,可以是别的东西。我热爱现在的我,我热爱二十一岁,我同样热爱和期待二十五岁、三十岁、四十岁——甚至更往后。我一点也不害怕。
04
我妈妈打电话跟我说,让我和妹妹聊聊天,她最近功课不太用心——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我的母校,压力确实比我当初大,更何况是在这种教育环境下。
我知道她们吵了架。我说,成绩的事情,不用给她太大压力,先说说她对待你的态度吧。——我妈妈从不打骂,她希望我能正面引导妹妹,她觉得我比她说的话管用。
我知道她有很多的委屈,她无法再教妹妹的功课,很多东西她完全不懂——她很努力,连我说表情包使用里情绪对观念的模仿她都会主动思考,还读我的书,读伍尔夫。我知道我妹妹——和我一模一样。我知道她肯定冲妈妈发了很大的火,十三岁,正是毁天灭地、拿着仅有的一把火到处乱烧的时候。
我说,现在要解决的是她对你的态度、你们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学习成绩的事。这件事处理不好,是无法继续沟通的。你要让她知道,她在伤害你,你不许去挡子弹了。她缺什么,你拿给她,你现在先睡觉,明天照常叫她起床上学就好了。
我妹妹,刚刚学会走路就不忍心踩地上的花瓣,站在原地为花哭也不愿意走过来;小学最后两年就已经会思考自身性别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会留心到那些房思琪式的女孩们和李国华;看三小时纪录片会哭,评价自己的语文老师是“过激爱国分子”——对,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她也还不知道有"小粉红"这样的词可以来描述;在我被举报以后,别人说你说一句爱国会怎么样,她眼睛亮亮地替我辩驳:不一样。十月份,我在家,每天给她做饭,做得很不好,她下课回家了,我还在发微博问怎么控制火候,她放下书包,看着桌上不像样的饭菜,"昧著良心"说了一句“好丰盛啊!”然后认真地吃饭。我说对不起。她说,干嘛说对不起,你做得很好啊。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东西,你擅长的是读书、教我写作文。——这样的孩子,会坏到哪里去呢?
第二天,妹妹就和妈妈道歉了。
05
我妹妹十三岁。
她念的小学是当地最好的小学——在这种环境下长出来的小孩没有不慕强的,即便她能接受,但心里也会有失落感。中学,她听从了我妈妈的建议,就读了我的母校,不算好也不算差。但相比起那些选择更好的学校的学生而言,她总会产生一些落差。别人可能会说,你成绩这么好,为什么不选择更好的学校呢。——是了,全社会都在告诉你,你应该怎么样做选择,你怎么样才算是正确的、成功的、被奖励的。
我一直在想,怎么去消除,社会标准、教育标准带给她的那种错位的自尊心。我每一次和她谈,我觉得她不一定能够全然明白。十三岁,就想要她能够从那个主流的奖赏体系中脱离出来,太难了。
出现转机同样是在这一年,她们班来了一个转校生——大家都会象征性地介绍一下自己的小学。那个孩子因为紧张,把西x小学说成了希望小学,底下的学生哄堂大笑。妹妹起初讲这件事给我听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我说,底下笑得最厉害的,是不是你们学校(她的小学)的学生呢。她愣了一下,说是的,然后突然明白了我在说什么。然后语气有些自责。我问她,为什么说成“希望小学”会被笑话呢?为什么笑得最厉害的是这些来自你的母校的学生呢?(那个学校是当地最好的小学)为什么呢?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倒不是为自己和自己的母校难过,而是这些人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一个学校为什么会培养出这样的学生来。
从那以后,她似乎不是非常在乎自己所在的中学是否是全市最好的中学了——尽管她仍然身处那样的奖励体系中。
06
我有时候感觉得到我的骨头,正在经历一种重新生长般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