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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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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稽古:花道悟美 尺八吹禪

鄒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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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化日本的英裔作家小泉八雲在1890年抵達日本當天,對日本之美有這樣的描述:「日本的一切皆精緻、優美、令人讚嘆……珍奇瑰麗之物不可勝數,遍佈足之所至、目之所及之處,觀之如繁花入眼,心自嘆服稱奇。」日本人對美的追求與執著,在生活各方面也發揮得淋漓盡致。藝術即生活,日本傳統中對四時變化、對草木之敏感、對幽玄的領悟,顛覆甚至豐富了世人對美的觀念。花道家梁偉怡與尺八修習者許諾,對日本之美,也有自己的體會。
2017年的舊七夕會池坊全國華道展,重現日本戰國時代在前田利家宅邸的插花盆景「大砂物」。

以美為業 以花入道

2017年的秋天,我走進京都的「六角堂」,正值舊七夕會池坊全國華道展。華道即花道,日本全國許多花道家,也在這個盛會中展出自己的作品。一花一世界,繁花、紅葉、竹子、青苔,經過花道家之手的修剪後,每一個作品,也展現出大自然的盛衰榮枯,成了一個宇宙。

梁偉怡是現任的華道家元池坊香港支部長,每年他也會為學習池坊花道的香港學員,在花展中講解花的奧秘。而學習花道已逾十年的他,每年也來回京都多次,在花道上「稽古」。

「稽古」出自《尚書.堯典》,時至今天,在日本學習任何傳統技藝的,也稱為「稽古」,就是學習古代事物之意。梁偉怡學習和教授花道之前,是多媒體藝術家,接觸的總是最新的技術,學的是當代的藝術理論。但在接觸花道後,他對美、對人性,又有另一番體會。

「受過當代藝術訓練的人都有一份『執著』──就是認為不美的東西可以『執』到靚為止,所有事情都在自己掌握之中,以為美是完全屬於自己的創作。但學了花道之後,我發現美有很多種,很多層次。插花和繪畫、雕塑、拍電影不一樣,後者是從無到有,而插花是從有到有,不是任由你去創作。你必須要和花溝通,找到她本身既有的美,然後再配合其他東西,令她比單獨存在更漂亮。過程中你必須放下自己,因為你不能任意改變花的形態,而是必須由花告訴你怎樣插才美。」

池坊花道強調植物的自然之美。

天下無醜物 枯枝也有美態

日本的花道如武林,在芸芸門派中,梁偉怡與被稱為花道的根源的「池坊」遇上了。

池坊是京都頂法寺(通稱六角堂)的本坊,曾是聖德太子沐浴之池,故稱「池坊」。六角堂的住持,也就是池坊花道的「家元」(掌門人的意思),代代負責為六角堂的本尊如意輪觀音供花,傳至今天的家元池坊專永已是第45代,有556年歷史。梁偉怡說:「最初學習花道時,我以為花五年時間就足夠,但學下去,我很快就知道50年也不夠學。一個有五百多年的傳統,對美的思考和沉澱已形成一個龐大深厚的體系,並通過一代一代人傳承下去。所以當一位花道家去判斷一個作品美不美,並不止是他個人的主觀判斷,背後其實累積了無數代人對美的追求。」

那對池坊花道家而言,什麼是美?「任何植物也是美的,世上沒有醜的植物。你覺得她醜,是因為你看不到她美之所在,插出來就會醜。就算是一塊枯葉、一根枯枝也有她的美,殘花敗柳也有殘缺之美。」

池坊花道也強調自然之美,那並不是把植物原原本本由泥土移到瓶中,而是透過人為的介入,令植物本身的美態能夠盡情發揮。梁偉怡說:「如果植物明明是直的,你硬要弄彎她,就不自然了。所以我一直強調和花溝通很重要,你必須觀察她的生長,然後作出修剪,再用不同的花器和材料去配合,將她的美展現出來。對花如對人,你必須尊重不同花材的特性。」

花道作品通常幾根枝葉數朵花,卻構成一道妙不可言的風景。要做到less is more,殊不容易,但在每年舉行的維園花展中,筆者常常聽到觀眾對花道作品「評頭品足」,聽得最多是「才幾枝,好易插。」對此,梁偉怡又有一番體會:「其實從前我也自以為是,相信自己直覺認為美的就是美。而很多人也以為美的觸覺是天賦,不用學習的。就如很多人說我不會藝術,但我會欣賞,仿佛鑑賞能力是天生的。其實梵高和米高安哲羅也不是天生就會畫畫,而是跟過不同師傅,畫了無數的速寫,再鍛鍊自己的技術和美感,這全部不止是天才。插花也一樣,過程中的取捨、剪與不剪,每個決定都是心與技的磨練。花道作品要呈現的不單是視覺上的美,還有背後的生命力,讓賞花人看到一朵花經歷過的風吹雨打和成長。能夠做到這點,需要累積很多閱歷和功夫。花道沒有天才,只有努力。」

修習尺八的許諾。

尺八吹禪 無形之美

如果花道是有形之美,那一根一尺八寸竹子吹奏出來的裊裊之音,就是無形之美。

尺八在隋唐時代是宮廷樂器,但至宋代逐漸在中土消失,卻隨遣唐使流傳到日本並保留下來,成為日本禪宗之一普化宗的「虛無僧」的修行法器,以吹奏的方式幫助入定。要到十八世紀,尺八才流傳到普化宗僧人以外的大眾。

位於京都東福寺境內的明暗寺,正是「尺八根本道場」,許諾就是明暗寺內少數的華人弟子。

成為明暗寺弟子之前,許諾已修習尺八超過十年,跟隨過不同的老師,竹保流的都山流的,也學過。數年前,為了更精進,開始在尺八的根源──明暗寺中修行。

一根竹子,才五個孔,吹奏出來的音色,仿佛天地間渾然一體。如斯美妙的天籟之音,也許是吸引人開始學習尺八的原因。但於許諾而言,尺八並非只是樂器,而是猶如一件「法器」,尺八的音色美不美,並非重點。

「尺八不止是音樂的展示,我沒有刻意追求吹出來的色音是否美妙,也不是因為一首曲好聽才吹奏。我最看重的,是對細節、對心理狀態的觀察。我希望每個音色也能控制自如,要令它變得有更多可能,而旋律本身美不美是其次,因為一個音有很多表現方法,我想探索一個音的不同可能性。」許諾說。

他舉例,一首尺八本曲其實很簡單,一板一眼地吹也行,但當你領悟到在不變的曲中也可以出現只屬於你的演繹方法時,你就會看到你對這個音有多熟悉。「明暗寺的譜不會告訴你用什麼指法吹什麼音,你要用耳去聆聽。音與音之間會有稱為『間』的空間,但那不是拍子,而是一種近乎『靜』的狀態,這點好重要,就是一個音要有餘韻,令音色在第二句出現之前,有一種很廣闊的感覺。這種微細變化只能在用心聆聽後,體驗了聲音帶你去更遼闊的意境才會做到的狀態。」

藝術是自我完滿的靈性追求

許諾每兩三個月就去明暗寺一趟,學習明暗的本曲。尺八許多流派,會用上尺八和其他樂器一起演奏。但明暗寺作為尺八的本源,永遠只有獨奏。「尺八於明暗寺而言,不是音樂,而是心的修行。我曾問過住持,學習尺八有何囑咐。他說『你技巧已俱備十足。你只需如常生活,透過吹尺八與大自然連繫,還要學會放下一些東西,包括對尺八的執著。』」

既學習尺八,又要放下對尺八的執著,談何容易?就如美之於藝術家,要放下對美的執著,好像很矛盾。許諾解釋:「對我來說藝術上的追求就是靈性的追求,靈性沒有美不美,因為到最後是沒有分別的,一切都是『空』的。最重要的是在吹奏尺八時,要觀照內心的反應,有意識地行動,令自己的心再打開。換句話說,我是用這種藝術形式令自己可體驗每個情緒和感受。我沒有刻意要表演給別人看,自己練好一個音已很完滿。但如果要演奏時,我希望能通過藝術這個方法,超越語言,帶觀眾去一個更廣闊的宇宙。」

原文載於2018年8月號《信報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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