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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adie Smith的《搖擺時代Swing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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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移民、新住民的小孩,要經過多少時間,才可以找到自己的聲音?Zadie Smith的多重身份豐富、滋養了她所隸屬的英語文學地景,那台灣呢?
來源:Penguin

小說開場時,敘述者是"Aimee"的特助,她捅了一個天大的婁子(我們還不知道是什麼婁子),正在倫敦的某個旅館裡避風頭....。

在她接下來的回述裡,我們會聽到一個很大的敘事,關於種族、階級、流行文化、音樂與舞蹈、跨國娛樂產業、殖民與後殖民,從倫敦到紐約,乘著私家飛機到西非貧窮小國的故事。

但包裹在這個故事的核心,是一段友情當七歲的敘述者在社區的舞蹈課裡與Tracey相遇時,她們立刻認出彼此:她們都是咖啡色(brown)的。她們都是一黑一白父母生出的孩子,她們都住在公屋裡;皮膚的顏色,像物種的DNA般,註定了有些事,她們永遠無法讓彼此以外的其他人懂

那是一種類似同類相認的物種本能:比方說兩人似乎都對舞蹈有超乎班上其他女生的天份與熱情,她們在Tracey家反覆看著Fred and Ginger的歌舞片錄影帶——Fred Astaire與Ginger Rogers是黑白歌舞片時期的黃金拍檔,他們在1930年代合作了九部電影,包括這本小說的同名電影,1936年的Swing Time——也只有彼此能當對方的舞伴,儘管Tracey才是天生的舞者,而敘述者其實更擅長唱歌。

同時,她們也迅速在對方身上辨認出彼此的歧異:Tracey的爸爸是黑人,媽媽是白人;而敘述者則反過來,媽媽是黑的,爸爸是白的。Tracey的媽媽沒有工作,爸爸在牢裡。敘述者的父親在郵局工作,媽媽也沒工作,正透過開放大學(Open University)的遠距課程,在家裡自學。

敘述者不懂,為什麼Tracey的媽媽所有注意力都在女兒身上,總是替她精心打扮,甚至穿上正式的芭蕾舞裙tutu去上課,自己的媽媽,明明也沒有上班,卻沒有把100%的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連舞蹈課也是爸爸陪她去。週六的舞蹈課是媽媽「自己的時間」,爸爸總是隨身攜帶他永遠讀不過20頁的《共產主義宣言》——父母當年是在某個左翼運動集會上認識——在進行舞蹈課的教堂外面抽煙,那個時間,媽媽在家啃著一本又一本的學術書籍,然後在餐桌上吐出父女都聽不懂的詞彙。

Tracey房間有數不清的玩具,在Tracey家,兩人愛幹嘛就幹嘛,但媽媽總是跟自己說:你和她們不一樣。她們,是Tracey,也是公屋社區的其他小孩。媽媽來自有十個小孩的牙買加家庭,她發誓永遠不要回到那裡...。

兩人在學校也這樣形影不離,在課堂上不停犯規、從校園到課室和男生玩把手伸進褲子裡的遊戲、在同學的十歲生日派對上表演十歲小孩不該知道的舞蹈體位....母親跟她說:你比他們更好;Tracey的叛逆與諷刺笑容卻彷彿提醒她:你永遠也別妄想....。

兩人如同雙子星般,被彼此的引力拉扯靠近,但同樣的引力也終將把彼此推上註定分歧的軌道母親脫離了因為種族與階級而往往已被預寫的人生:她在開放大學完成一個又一個學位,她離開父親,她成為國會議員,她甚至找到同性伴侶....。而敘述者,也如同母親以強韌意志力所預言的:你不會變成公屋長大的孩子。她從大學畢業,她進了YTV(其實就是像MTV的音樂頻道),她成為超級國際巨星Aimee的助理。

(而這些年Tracey在幹嘛?Tracey在短暫的音樂劇舞群人生後,回到了同樣的公屋,和她母親一樣發福而臃腫,帶著她和三個不同的男人生的三個小孩...。)

雙子星可能因為在不同的軌道上,背離彼此航行多年,但總會在什麼時候,再度交錯。多年來,敘述者還是一直想著Tracey,而她的過去仍然跟著她,直到來自澳洲小鎮、同樣拋棄過去而成為超級巨星的Aimee,決定把她的巨額財富,投注一小部分在解決貧困問題上。Aimee透過敘述者的議員母親,相中西非一個舉國GDP略遜於自己財富總額的小國,決定在那蓋一間全女子學校,她派她能幹的特助前去做籌備工作....

她的母輩先祖當年戴上腳銬,被送上奴隸船隻前往加勒比海的蔗田前,正是從那裡、或者鄰近相類似的港阜出發,在那裏,敘述者的軌道開始逆行,她彷彿回到童年的課室,回到公屋社區,直到她好像終於應證了Tracey過去的預言:你沒有辦法不一樣,你無法擺脫你真正的身份.... 她捅下了天大的、足以讓Aimee拋棄她的婁子....



Zadie Smith的母親是牙買加人,父親是白人,她父親長她母親三十歲,她父母在她青少年時離婚,她從小就喜歡踢踏舞....。她去了劍橋,讀了英文文學。她在25歲出版了第一本小說《White Teeth白牙》。

我知道Zadie Smith多年,《White Teeth白牙》當年太紅了,圖書館出清舊書時我撿了一本回家,放在書架上很多年沒打開,那時我不常看英文書(直到她第三本小說《On Beauty論美》入圍了2005年布克獎決選時,我都還沒開始讀英文),但這不妨礙我知道她的(白人)老公Nick Laird很帥(他們在劍橋相遇),兩人堪稱文壇金童玉女(而Zadie Smith名氣更顯著)。當年我還在部落格貼了篇名為美女作家的沒營養文,把她列進去...。

開始用英文看書後,我忙著補十九世紀廿世紀前葉的小說,當代作家的小說我讀的很少,幾年前我開始會在走路時跟移動時聽有聲書,在圖書館電子書櫃找到《Swing Time》的有聲書。終於在這麼多年後,讀(聽)了Zadie Smith的小說。



一個移民、新住民的小孩,要經過多少時間,才可以掌握國家的語言,或者說,才可以突破作為移民,作為種族與階層上的相對弱勢以及缺乏資源者的限制,找到自己的聲音,甚至讓自己的聲音被聽見?

近幾個禮拜,再度聽《Swing Time》的英文有聲書時,我重新思考這個問題,還有:Zadie Smith的小說對台灣人、中文世界的人有什麼意義。

從一個語言,跨越到另外一個語言,本來就是一件很艱難的事,縱使是土生土長的語言,話語權、主權文化的藩籬仍然很難突破。

我要在讀英文多久以後,才可以在聽到敘述者說,她和Tracey都來自estates時,知道在英國\英語語境下,這個詞指的是公屋、社會住宅?這些需要投注功夫與時間,但可以支撐這些心力的,也需要資源——因為生長環境而能夠擁有、獲取的資源。



我離開台灣太久,台灣的移民、新住民,對我來說幾乎是完全隱形的。如果我在現場,我至少還會在現實中看見他們(不管那個「看見」多麼有限),但我隔著遠距,只透過網路、並很限量地接收台灣的訊息時,他們幾乎是不存在的;我不太會在文字、文化中看見他們。和人說起這些,才會知道並不是他們缺席或隱形,在某些領域裡,在移工文學裡,他們是存在的,也有作家是這樣的身份,只是我沒有特別去找、或是去看見。

也許不要說新住民,單只是台灣的某些階層、族群,對我來說也幾乎完全是隱形的,要不就是,當我知道、讀到他們時,是別人在說他們的故事,之前和L聊起《做工的人》,大概有點像那樣。

我的小世界裡只有我看得見的人、事、物,這當然是我的錯,或者說侷限。如同Zadie Smith的小說,她必須要主流到一個程度之後、或滲透到那個文化成為令人不假思索的一環,可能才會映入我的眼簾。我讀英文書,到現在一直都還不會特定去找用英文書寫的華裔、亞裔作家的書,用英文讀其他文化、族裔作者的書,可能要書的題材吸引我,或者因為其他什麼原因(得獎、評價斐然、作者名聲響亮),我的閱讀口味是否很保守、很反動、很狹窄?也許。

但Zadie Smith的小說寫的真好,幾乎有十九世紀小說裡那種極廣的視野,把當代的重要元素都寫進去了,但同時,她寫身為一個「有色人種」小孩,在長大過程中經歷到種族、性別、階層如何交互作用,一道又一道地,把自己與同儕割成許多種色塊不一的身份——乍看之下差不多,但每一塊又有著細微的色差。這只能來自親身經驗與觀察,是現成論述很難捕捉到的細微差別、nuance。這些色塊有時候群聚,有時候壁壘分明,如同我們的身份,隨著我們和不同的群體發生關係,也隨著我們自身的改變,總在不停地流變;同時既想突圍,又彷彿永遠無法僭越那些疆界。

噢,而且Zadie Smith的筆法還同時幽默而詼諧,幾乎也有點像她喜歡的、小說格局也很恢宏的約翰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

Zadie Smith身上的多重身份與脈絡豐富、滋養了她所隸屬的英語文學地景在文學的領域,我總是追求美,和其他什麼標準無干。(或者說我也在意對人的拂照,我喜愛的作家,幾乎都很humane,我不太能喜歡「討厭人」、跟站在制高點俯瞰世界跟筆下人物的作者。但對我來說這也是美的一部分、一種體現)

和不列顛群島一樣,台灣亦是群島,英國曾經透過航海、貿易與殖民,擁有日不落帝國。而各色人種,也從帝國的四角,群聚到島上,包括一批批從非洲輸送至加勒比海再輸送至歐洲的奴隸,包括英國人自非洲殖民地撤離時,因害怕繼任政權而尾隨的非洲人、印度人。台灣沒有過殖民帝國,也不需要有,台灣如果天生是海洋文化,也許在她的近代史中,曾經歷過內封的、大陸性的、大國式思維,那她是否能重新找回自己張開的、流動的、收容的、廣褒的基因屬性?

雖然我是一個很懶也很不主動向外覓食的讀者,但我還是期待能夠看見這些不同的聲音,從台灣的文學地景裡生長出來,不止作為某種點綴、或在多元欄位旁打勾滿足某個標準,而是,真正地成為那個地貌的一部分,因為,這些都是文化的養分,也是對美的追求——只有一個有豐富文化底蘊的地方,才可能永續地創造有形無形財,繼續創造美麗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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