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难者日记 1 · 如果我还可以发出声音
上一篇文章回顾了二十大召开前一个星期我作为一个普通人,在极权无形重压之下的三次崩溃,以及由此带来的人生计划的完全转向。今天刚刚阅读完端传媒本月整理的精选报道集《润学》,在阅读的过程中产生了无数的思考,我发现一篇文章完全无法将我在润学道路上的每一分思考写尽。作为尚在准备阶段的第四代润学人,和一个普通的中文写作爱好者,我想诚实地记录下我在逃难过程中经历的每一次撕裂和每一分痛苦。我一直坚信,记录本身是有力量的,我是在为了未来而写作。在这个极权的阴影深入每个中国人骨髓的时代,这个即使肉身已经离开而精神仍然无法逃离极权带来的恐惧的时代,我看到了太多的沉默和失语,我自己也经历了太多次顾左右而言他。这个时代中国人真实的声音几乎无处寻找,我想记录下我的经历我的想法,让我的、我们的痛苦永远地留存在历史上,而不是被共产党抹去一切声音,成为那些无声的“代价”。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层目的,我在推特上看到很多关于现在的大学生的评价,说他们已经在共产党的洗脑下要么变得麻木要么成为粉红。作为2022年的年轻女性,2022年的大学生,我认为我也是大学生群体的样本之一,我想发出属于一部分大学生的声音。我也许沉默,但我绝不冷漠,我在保存自己不做无谓的牺牲,但必要时我将毫无畏惧地站起。
逃难者周记前情提要请见上一篇文章:“在戰火裏等待一輛集裝箱運輸車”,那里详细记录了我三次崩溃及后续心态转变的心路历程。转变之后的记录,不定期更新于这个系列当中,欢迎阅读、赞赏、关注、传播。
2022.10.17
最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有一天,我将成为985大学退学生,而我将义无反顾地走向那一天,不带任何害怕和懊悔。
该从何说起?上周我经历了三次重大的崩溃。刚开始,我还能够保持一个比较良好的心态去经历这样的崩溃。但是当同样的感觉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在我的身上,我确实被它们打败了。
我感觉到,我的觉醒已经把我推到一个必然与“社会规范”产生冲突的境地之上了。我有无法控制的表达欲望,我想表达那些切近的、我正在关心的话题,然而还未开口,我已被威胁闭嘴,被鼓励去顾左右而言他,进而让所有人都从那个重要的话题边轻轻巧巧地滑过。
所以我一次次地被击倒。我的眼泪在那面红得瘆人的国旗下滑落。
于是我告诉自己,当我在高中的时候,我等待着高考的结束,希望那能带来自由的降临。三年,六年就这么过去了,我站在大学校园里,我仍然在等待着,仍然在希望某些事情的结束能“给我我想要的自由。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所有的愿望、渴望、期望最终都指向等待?为什么我仍然无法决定我应该怎样以我想要的方式度过我的一生?
我总是被困在不同的监狱里,曾经,那些监狱尚显宽敞。我能看见监狱的存在。如今,我能如此清晰地触碰到监狱存在,我开始明白,监狱正在缩小,而我的自我却在长大。
所以,为了保护我那脆弱的自我,为了照顾好我的身体和思想,是时候把那些雄奇瑰丽的计划付诸实践了。
May goddess bless you my dear warrior.
2022.10.19
最近有些喉咙痛,可能是感冒了。开始在Matters上同步一些之前写过的比较满意的文章。这一切可能都是一个信号,是我的文学女神在呼唤我,让我回到她温暖的怀抱里。于是,我决定停止播客的制作,重新开始关注阅读、写作,以及准备我伟大的逃难计划。
2022.10.20
下定决心之后会有些迟疑,尤其是心情相对平静下来之后,会像,走是一定要走的,然而有必要将其推至如此决绝的境地吗?
一边想的是,现在不只是女权的原因,是对这个政党从经济到文化全方位地绝望,不相信它,可以带领这个民族,带领这么多可敬又可叹的人民,走向真正的幸福、解放、自由、安全。
一切都只是“narrative”而已。
在我的力量是那么弱小的时候,除了自保和逃亡,我别无选择,我不知道应当如何面对她们,依然对我抱有希望的人们,愚钝与爱纠缠相生的人们。未来将会指向何方,我什么也不知道。
但在这个一切放缓、停滞,唯有强权之手不断伸入生活的每一部分的社会里,我在每一次禁播、下架、封号背后听见了一颗颗炸弹炸毁正常生活的声音。我感觉自己更像是生活在战场上的难民,既不知道原子弹何时会降落到我的心脏之上,又没有万全快速之法可以收拾好行囊立刻出发。
觉醒的润学人们,就是无去处无归途的政治难民们。
现在更愿意形容自己为在战火边等待下一班穿越国境线的货车的难民。
2022.10.21
在宿舍写日记还是不怎么畅快,一是觉得私人空间正在被侵犯,二是晚上总感觉得多做点“有意义”的事。
一个补充,昨天纠结的另一部分还没写完,是“人无法离岸爱国”的观念,在端传媒的“异乡人”专栏里看到的。
但是对于我这个难民而言,家国情怀太大了,我现在能感受到最迫切的一件事就是,我在这里感到既不安全也不自由,每一分每一秒都感觉到自我被铁笼子挤压的不适。这种格格不入,大约是因为,我是这个大陆上少数还拥有自我,还试图保留完整自我,还对自我实现(而非为“崇高目标”牺牲)有渴望的人。
一些理性的支撑点:我对这个政党的后续发展全方面地不看好,一个在web3、去中心化浪潮奔涌的时代试图独裁极权的政党,一个无法承认自己决策失误的政党,一个以国家主义叙事为借口放任经济、文化与世界全方位脱钩的政党。
我不相信他、他们,从任何一个方面。
我还想创作,还想自由地歌唱,还想通过个人努力实现财务自由早日退休,还想为无国界的女权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所有的问题最后回到了唯一一个核心:妳想成为怎样的人?
自由的、自信的、自给自足的、富有创造力的、做着有意义的事的人,而非奴隶。
所以还是要逃跑,必然要逃跑,早一些跑只能说明妳行动力强,果断决绝,知行合一。
Dream biggest.不要犹豫不要后退。You are born to be a warrior.
2022.10.25
最近有一些累,大概是因为有两场考试即将来临,雅思也正在准备当中,还要开始编程学习。
昨天看了一篇文章,讲的是上一代移民者挣扎于身份认同、就业歧视最终拿到公民身份的故事。这让我开始思考,一位有家人支持的男性,读的是政治学,尚且研究生毕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作为学人文学科的女性,必将面临更加严峻的问题。于是还是开始尝试学习编程了。想要拥有一个到哪都行得通的硬技能,破除歧视只需能力,虽然还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合做这件事,但不做怎么知道呢?还是先上手试试吧。
2022.10.26
昨天开始编程学习了,遇到了好多好多问题,到现在也没法开始写第一个程序,有一些些泄气。
但是,转念一想,万事开头难,一开始什么都不懂所以无法顺利安装程序并不代表妳不擅长呀,学会“循环”:两个小时还无法开始写Python程序代表我两个小时还无法开始写Python程序!不要附加太多的判断在自己身上,什么不适合学,都是男权社会用来吓唬大女人的,可别内化这种糟粕啦。
然后又有一些想法。“永远要保持愿意学习的状态”,之前为这种观点刻画的情景是,老了也愿意读最新的政经文著作,讨论时新的女权话题,死前最后一刻还在录播客记录女同女权主义者真实的老年生活。但开放的心态不应当仅仅局限于这一种想象,阅读、写作、表达,这些做了快二十年的事确实已被证明擅长了。然而,my warrior,妳即将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一条少有人行走的道路。一切注定是困难的,未来,妳还要继续强健妳的身体,学会快速采摘樱桃,学会做那个勇敢的质疑者、异见者。编程是妳为自己准备的全新武器,掌握硬技能以便更好地实现全世界漫游的理想。现在,妳就必须掌握这一项技能,成为程序媛可不是通过意淫就能实现的。
既然不擅立刻是男权社会营造出来的谎言,何不自学成功,真的戳穿它?
2022.10.27
昨天晚上沉迷于阅读《现代性基本读本》,有一些感叹。若我生于和平、正常、自由的年代,从事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本是一件如此自然的、生而有之的权利。然而在这个沉默中自我和自由共同消亡的年代,“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成为了一种完全的特权,即将走向陌生社会的我,也因安全感的缺失不得不去学一些其他的技能。每个人都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并且能够通过努力工作获得安稳的生活,一个社会应有的模样如今却成了奢侈品。What a world.
突然有些不想写那篇一个普通人被极权压制的痛苦三日了,走出那三天之后短时间内还不太想将那样的痛苦压榨成文学创作,毕竟我只是在心理健康上暂时拥有了片刻称不上安宁的空白而已。我依然痛苦,只是这痛苦被“冲淡”成了一种失语,一种表达欲望的片刻散失,一种安全感的极度缺乏状态。逃难的人是没法创作的,她要么在照顾自己的情绪,要么在不放弃每一秒钟地收拾行李寻求出路。创作需要余裕。
最近,尤其是决定即刻出逃之后,比以前更加爱自己了。因为现在,这世界上,只有我能支持我和爱我自己了。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帮助我任何。于是学会认真地照顾自己的情绪,不苛责不压榨,真诚地询问内心也询问宇宙,抓住宇宙的每一个信号,让心爱的女神给予我庇佑。
还有一个想说的,现代文学史老师说,“不要把大学读成高四”,又决定下学期退学,所以开始学会取舍,没那么感兴趣的课,划划水摸摸鱼,没什么好自我责备的。享受妳自己的生活,不要无休止地将自我上交给系统,最大限度而不是最小限度地保存自我,毕竟自我是最容易丢失地东西了,献祭自我有一万个理由。要爱自己,珍惜自我赞扬自我,不要做自己的资本家和独裁者。
2022.10.30
决心逃跑的第十五天,这么写真的好像《安妮日记》啊,也记得她在地下室里因爱情而困扰的故事。一切都是那么地类似,从前的作壁上观现在全成了感同身受,成了前人珍贵的经验。现在去学历史,更像是阅读一本生活攻略手册,去看同样处境下的人们如何与恐惧与威权共处。
最近正在集中地阅读老舍的《四世同堂》,颇有一些感受,对于鲁迅民族性劣根性的思索,也多了几分认识。此前的叙述是,共产党拯救了中国、中华民族。然而鲁迅们关心的问题,其实从来都没有解决。2022年的我们和1922年的她们,并没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如今是坐稳了奴隶,一切看上去祥和、安宁,即使有不和谐的声音,来几句看似完满、没有逻辑破绽的叙事就好了。只要能骗过自己,给自己一个过得去的理由,还能保存一点点生活的尊严,便什么都可以收上交。自由、话语、人权,一切都是那么无关紧要,只要还留有一点生存的罅隙,便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可以抛却,只要有一个好听的说法,只要有一点过得去的施舍,一辈子一睁一闭眼而已,为什么非要让自己成为没用的战士呢?中国人,那么擅长忍耐,那么擅长自欺,那么喜欢做奴隶。
接下来两周将有很多事要完成,告一段落大约是11.11的事了,再往后应该不会有几天轻松日子过了。忙些挺好的,反正现在也不过是熬过这几个月罢了,都不过是在地域里挣扎着让自己跪得体面些,在死的教育、死的社会里,一切都散发着尸臭,一群僵尸通过捂住耳朵闭上眼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活在人间。
我正在蛰伏,蛰伏带来的一切是那样痛苦,我明明是想要挺直腰板站起来的人,却不得不假装自己不过是个没有危害的、与所有人都相同的死尸。我是活人却换上了死尸的伪装,假作失语假作奴隶,再痛苦不过的一年了。若是这一切都只是故事只是笑谈,回过头去看一切都那么轻易,然而做一个24小时的演员又谈何容易,我多想一巴掌打在所有死尸的脸上叫她们看看这恶鬼横行的世界,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忍忍吧再忍忍吧,最后一年,我向妳保证,熬过了最痛苦的19岁20岁,妳的人生只会有自由的光明而不再有地狱的恶寒,先驱者注定痛苦,清醒也注定痛苦,痛苦让妳保持清醒保持自我的存在。
极权尚且绑不住我的腿,女神在上,会保佑我一切顺利的。
最后抄一首突然想起来的诗吧。
2022.10.31
课多、要做的事多的时候不会想那么多,现在面对什么“疫情”带来的不便、灾难都能平心静气地看待了。最近引起较大讨论的议题似乎是富士康工人的迁徙。但我没怎么关心,彻底对这个政党失望后反而不难过了,看不清、看不透、不敢看清、不敢看透的人们,都不是无辜的。我们都对这个畸形的、沉默的社会负有责任,我们的每一份退让都是浇在极权蔓延无边界的大火之上的油星,是所有人的纵容造成了今天这个处境。
不反抗,不逃亡,便活该。愚钝者小罪,清醒而无行动者大罪,极权者则负有毁灭民族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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