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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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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海峽50年」第九篇:回鄉之路

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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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電工作期間,有一個同事跟松山說,他太太因公常常到香港,問他要不要寫封信,嘗試聯絡看看在山東的家人,她可以從香港幫忙轉信到大陸。

松山任職於台電及擔任大學講師期間

自從1949年輸掉內戰,撤退到台灣之後,曾幾次在協商上吃過共產黨的虧的國民黨政府,一直將中共視為最大的敵人。為了反共復國,台灣轄區內幾十年來一直處於戒嚴備戰的狀態,完全不能與對岸有任何的交流,包括通郵、通訊,更別說是通航了。如同美蘇之間的冷戰,台灣海峽是完全冰凍的。即使只隔著一方小小的水域,但心理距離卻如同天涯海角一般遙遠。除了來自政府的剿匪反共的口號,人民對於對岸的印象只有空洞的想像。談到大陸,就等於提到共產黨或匪諜,是灰色且令人緊張不安的。

像松山這樣離鄉背井、意外在台灣落地生根的大陸人,幾十年來在無法與老家聯絡的情況下,思鄉情切,紛紛會想辦法透過任何在海外的關係,託人轉信,企圖能稍個音訊,讓家鄉的人知道自己的現況,也急切想知道年邁的父母是否仍安在。孔子說:「父母在,不遠遊」。對於看重孝道的中國人來說,讓父母一輩子掛心,不知自己的死活,是帶來深重的罪疚感的,很多人因此自認是不孝子。

老兵思鄉的陳情

雖然不知道父親是否仍然安在,松山慎重地寫了一封給父親的信。他把信複印,放進兩個不同地址的信封,一封寄到二王家村,另一封寄到煙台。他其實不知道家鄉是否已經人事已非,信件是否能安然到達親人的手中。

很幸運地,幾週之後他就收到來自父親的回信。收到信那天,他用顫抖的手打開信紙,讀著父親親筆書寫的一字一句。已經50歲的松山,禁不住涕淚縱橫,哭得像一個委屈的小孩。的確,他就是個飽經委屈的孩子啊!誰會想到當年那個竊喜離家的小男孩,沒有溫飽地踏遍了半個中國,輾轉來到陌生的台灣。這一路經歷了多少飢餓、踐踏、及危難?生存力很強,又力爭上游的他,如今有個不錯的生活,終於可以讓父親得以慰藉,不再擔心了!

高齡八十多歲的父親思念兒子情切,一直盼望能在離開人世之前再見到松山一面。

1987年的年底,兩岸終於開放三通,打破了長達將近40年來完全沒有任何交流的冰凍狀態。數以萬計像松山這樣的人,等這一天已經等到垂垂老矣。幾十年來的鄉愁,終於有了可以抒解的機會,上萬人在第一時間申請返鄉探親。在那些年間,總是不斷聽聞數不清感人的返鄉故事,有哭著跪著進門去叩見老母親或上墳的,有新婚的髮妻仍然守著一生未再嫁的。總是令人唏噓不已,肝腸寸斷。

1987開放後申請探親的老兵人潮

然而,最初開放的三通是不包含軍公教人員的。松山因為是公務人員而受到限制,不能回去探親。於是他託人安排,讓妹妹從山東到香港旅遊。1988年,他在香港與妹妹見到了面。

那天在飯店大廳,遠遠地,他一眼就認出她了。雖然他記憶中的妹妹,還是那個哭著求他不要離開二王家村的5歲小女孩,而眼前這個四十幾歲、滿臉滄桑的中年婦女,哪還有那個幼嫩可憐的樣子?但他仍然可以清晰地在她臉上看到他們二王家村家人的外型特徵:偏長的臉形,細長的眼睛,高挺的鼻子,以及典型的山東人的高個子。

他握著妹妹的手,潸然淚下,不知該說些什麼。在一旁的妻子與女兒,也忍不住一陣鼻酸。

沒能等到見到松山,他的父親於1990年過世。過世前,他在信中說:

「雖然沒能再見到你,但知道你仍然活著,且過著很好的生活,我心裡的重擔已經放下,可以沒有遺憾地離開了。」

隔年政府就開放軍公教人員可以去大陸探親。可惜,晚了一年。

1991年,年近60的松山,帶著妻子與孩子,終於踏上了回鄉之路。

他回到出生的地方,房舍竟都還在。屋前的河流還在,巷子還在,情景依然,但人事已非。前來相見的親友幾乎都是他不認識的人,他年幼時的親近的叔叔及長輩都已不在,兒時最好的玩伴的容貌型態也已完全認不出來。

松山回到二王家村,自己出生的屋舍

在二王家村最重要的事,就是花了一筆錢去為母親修建了一個像樣的墳,得以讓他和姐姐妹妹們祭拜。因為父親的骨灰被繼母所生的弟弟妹妹們安置與繼母一起,松山和妹妹去煙台把父親穿過的衣服、鞋子裝起來,埋在母親的墳旁,象徵性地算是讓母親有個陪伴。

再一次行經從二家村到煙台的石頭路,一路顛簸。望向車外,松山似乎看到了50年前那個瘦小調皮的小男孩,又跑又跳,興奮地高聲喊著說:

「我要去煙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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