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观察@网约车司机故事集

GennyZ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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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小时候去动物园玩,零几年,景区人挤人,我们站在路边叫不到空闲的出租车。妈妈一个电话打到出租车公司,过了几十分钟才给安排了辆空车,顺利接上我们。16年,我高中刚毕业,网约车刚刚兴起,也是我第一次一个人打的,脑中还携带着上世纪90年代末治安混乱时期的夜间出租恐怖记忆,因而有些害怕。而近几年,用各类app打车成为我的出行常态。我们为何能够自然地坐上陌生人的车而不会感到恐惧?这是平台不断添加限制、设置监控,使用数据算法以压缩乘客与司机的对话空间作为代价,所创造的冷漠的信任。而在略显疲态的司机和低头刷手机的乘客之间,仍会有不顾“您的对话已被录音”之类警告而出现的有趣对话。在此记录分享。

01 侃侃而谈——从性别关系到城乡权力

一上车司机大哥就问我最近是不是发现打车变难了,我顺势而问:“为什么?”他热情回应,滴滴平台机制变化,对司机很不利,所以流失严重。“大家都不干啦!”他说道。随后他又再次回到他的手机微信页面,和网约车司机群里的朋友聊起天来。我发现播放出的语音都是女性的声音,觉得好奇,便问道:“我打车几乎碰不到女司机诶!”司机大哥说,滴滴司机中的女性大概占比5%。而之所以我只听到女性的语音,是因为大家在群里聊的很杂,男性说的东西尺度不好掌控,怕外放出来影响乘客,特别是女性乘客。我心想,大哥对女性还挺有同理心的。接着他神神秘秘地说道,做网约车这行的女性都有点问题、都有故事。“哦?什么问题?”我问到。司机说,这些女司机不是离异就是单亲妈妈。这怎么能是“问题”呢!我反问:“那男性司机里就没有离异单亲吗?凭什么女性离异单亲就成问题了?”司机大哥向我娓娓道来,他说,为什么现在离婚率变高了?(*有人群局限性)因为男性在婚姻中往往相对忍耐,倾向于维持婚姻;而女性往往因对方在婚前甜言蜜语而婚后暴露其阴暗面选择决绝离婚。我说,那可不是你们男性婚前婚后不一样嘛?司机无奈地说,人总有缺陷的呀。我心想,正是这些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在看清伴侣真相后勇敢选择以滴滴司机的社会身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养活自己甚至孩子。因此,也庆幸零工经济下的企业平台撬开传统职业高墙的一道口子,使当下婚姻中的弱势女性不再毫无选择地依赖丈夫。当代“娜拉们”出走之后,即便多有辛苦,也可以头也不回地迈上独立自主的生活。

司机大哥还与我分享了一些我平常无法接触到的女性生活。他给我举例,那些从农村进城打工的年轻女性,多会选择做三陪小姐。这些女孩们在灯红酒绿的大城市里,浸润于各色男性一次性的身体关系,与不必负责的甜言蜜语相伴。而当她们适龄回家结婚,将要与思想落后、务实朴实的农村男性朝夕相处——这些女孩如何面对这巨大差异?因而往往过不了几年就走向离婚。而这些本不富裕的农村男性为结婚所付出的大量金钱代价也付诸东流——越穷的人娶妻花费越多,女性作为女方家庭劳动力交易的“商品”,在功利主义之下计算得一清二楚。高额聘礼、快速离婚,在农村滋生骗婚。大哥接着说,进城务工的男性就不一样了,他们即便会在城市中寻找临时伴侣,但最终仍旧会回到家庭。而结婚后的女性进程务工寻找的是真正的爱情,于是总会与丈夫决绝离婚。

司机大哥越讲越激动,几乎手舞足蹈,想要转过头来跟我理论——甚至在隧道里忘记踩油门。他接着和我说,现在女性的地位是在不断上升啊!他问我知道为什么吗,还没等我回应,他就自问自答起来:“计划生育!”那时候大家还都想要男孩,但一胎是女孩又不让再生,就偷着生;要么就流产……那时候多少被抛弃的女婴!“你知道他们怎么在怀孕的时候知道是男是女吗?”司机说道,“去医院做B超,收你100块钱就是女孩,200块钱就是男孩……”我听到时颇感震惊。“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特殊时期的普通民众与官方机构,基于清晰简明的资本计算制造出你知我知的信息加密方式,将信息、价值在剥除任何冗余语言的情况下一清二楚地传达。大哥接着说:“所以现在没人想生男孩儿啦!养不起还找不到老婆。”我问:“因为要给男孩盖房子吗哈哈!”他回:“现在谁还盖房子,都是去县城里买房子啦!”人们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便利的交通、安静卫生的环境,以及让子女获得更好的教育资源,都纷纷从村庄涌入附近的县城,再也不想回去。

因此村子空了下来。大哥觉得村子空了下来也未必是件坏事,人少了之后,乡村资源可支配性提高、物质生活水平上升,村里人过得越来越好了。再加上抖音直播、产地直销,乡土自然产品依靠平台就能够直接流入城市,外出在城市打工的游子们也总会为家乡的商品买单。

半小时的车程在高密度谈话中结束,虽然多有思想观念的差别,但大哥的话与故事总是活生生的,超越了我那半吊子的书本知识。下车时,我与司机大哥说:“和您聊天十分愉快!”我们就此道别。这鲜活、朴实而睿智的人们!

02 有的悠闲自在赏风景,有的焦躁不安刷快手

打顺风车遇到一大哥,问我赶不赶时间。我说,没事你慢慢开。他说那就不走紫之隧道,往外面的茶园走啦,那边的风景好、空气好!我心想大哥也许做顺风车赚钱只是顺便,重要的是去兜风赏风景。于是他一路和我聊着天,开着二三十码的速度在满眼绿色里悠闲自在地穿梭。他聊到妻子是浙大的学霸、自己是学渣(可能是在谦虚,他自己也是知名互联网公司的员工),不知道孩子以后会像妻子还是自己……琐琐碎碎的家常。

还有一大哥和我说,现在平台机制变啦,司机赚不到钱就不愿意干了。“我呢也不用拼了命赚钱,一天干得差不多就回家快活生活!”大哥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说道。网约车司机这一行对于一些人来说并不是生存的唯一出路,相反只是空闲时的零工收入。随缘接单,随缘赚钱。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网约车司机这份工作就是他们的全部,即便平台时而对其不公,“但至少有钱赚!”这些司机们说。少一点总比没有好!平台给予他们机遇。然而,相比外卖或快递送货员,网约车司机人群至少有钱买或租赁轿车进行相对自由的接单工作,即这一人群的经济基础水平普遍较高。

对于有些人来说,生活就没那么悠闲了,而开网约车似乎是绝望下的生存之道。有次碰到一暴躁司机,全程一旦被迫停下来就开始疯狂闪远光灯,仿佛那是他唯一能够掌控的事物——灵活的、咔啦咔啦直响的机械摇杆。只要一有红灯,他就掏出手机刷起短视频,有时入了迷,甚至忘了自己还在开车。上车时我跟司机说,可以往西湖景区这条路走,时间差不多。等快到了我问他,这边是不是风景好些,他说:“哎风景……只要不堵就行。”我好像在以自身不愁生存的中产家庭悠闲学生心态为司机考虑,迫切地想要拉他一块在辛苦工作之间看看风景舒缓心情,但对方似乎完全不领情,只爱这一掌屏幕里的花花世界。独断的文化工业撒手让内容生产与消费者在平台通过手指滑动自行配对,这真的是网约车司机们的爱好吗?information haveless 们在生存、短视频与群聊吐槽平台之外,有怎样的欲望?

03 异乡打拼人——无论扎根或游荡,保持善良

在创业路上跌跟头的人,正在网约车的池子里沉浮。

有次碰到一位司机大哥,他说他在杭州呆了十几年,创业好几次都失败,也没有积攒下多少钱。想起当初拉着有稳定工作、青梅竹马的妻子从温州来到杭州,一是恍然隔世。他们现在有两个孩子,大哥说养孩子很贵,小的时候要奶粉钱,长大了还要报各种补习班,听说养孩子到成年要花200w——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还有一位大哥一上车就问我要不要“tiao头”,说了好几遍,我愣是没听懂。后来才知道是“掉(diao)头”,司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恐怕是把家乡话带进来了。他开始和我聊杭州的商圈——天街有几个呀,在哪里呀……我以为他是新来的司机,就问了一句。他回道:“我已经在杭州呆了11年啦!哎还是一事无成……”我安慰道:“不会啊!我们大多数普通人的生活就是如此呢。”司机提到了那些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的人,我回到:“只是看牺牲什么换取什么吧!”这些人虽然赚得多也辛苦,有时还要承受大厂里的明争暗斗,或许也没有太多时间陪伴家人。做个普普通通的人也很好!接着司机与我分享他在网约车圈子认识了许多朋友,结束工作后,也会约着一同吃饭聊天。他谈到网约车平台的一个拉人机制,大概是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新人与老人都拥有免佣金xx天的福利,另一种是老人在xx天向新人单子抽成。他说:“大家出来干都不容易啊!我都会选免佣金,这样对大家都好,是吧?”他觉得自己赚钱不亏心,抽别人的成赚钱也不踏实。我们要如何用世俗成功学去评判这普普通通却踏实善良的人?这无视古典经济学假设——理性人自利前提的美好朴实的人性。

善良,善良的人们。一次我在晚高峰打车从转塘回城西,原本半小时的路程,堵得一动不动。恰巧那天我改变行程,要去更远一些的商场吃饭。我便在上车时问司机,能不能帮我多开一些路送过去,司机慷慨答应——后来我才发现那可不止一点路,也有小三四公里呢!送到时都快晚上七点了,在路上活活耗了两个小时,而路费却只有二三十块钱,叫人怪不好意思的。我便赶忙加了些钱。当时司机也没吃晚饭,他却完全不在意似的,只在路途堵车时发了几句牢骚。堵车带来的时间成本到底应该由谁承担?这些善良且无奈的人们他们除了被迫困在车上,又能如何?

04 老出租车司机们,不愿退休的话痨

碰到一特有意思的出租司机!一上车就开始和我们搭话,还时不时自然地加入我们的对话、占领主导,讲一些笑到捧腹的乘客故事…他在工作里积极与人交往、制造乐子,还在大脑中形成了一整个人类观察的故事语料库。视野之广从疫情下的外贸衰败到党政现状、再回到自身职业与生存——“以前一个月赚1w我都嫌少,上个月只赚了1000!晚上那延安路ktv周围连条狗都没有,偶尔出现个人,出租车都撞到一起去抢人了。我还是想了个法子,蹲到医院门口才赚了点钱!”人间有趣的人竟都藏在这一方四轮铁皮壳子里!

又碰到一出租车司机,短短十几分钟路程,从俄乌问题讲到钓鱼岛纷争,从当代年轻人婚恋观讲到杭州这二十年的发展……知识面极广,资讯更新极快!让我想起一年前碰到的那位师傅(上一段),也在杭州做了二三十年出租。这些“老底子”出租车师傅好像总是那么快乐,那么外向健谈。二三十年前能有一辆车上了牌照做出租的人,起码有点家底。当时这批人因为做出租赚了不少钱,因此如今才能将这份工作看得轻松愉快!当时还没有地图导航软件,因此这些师傅熟知杭州的每一条街道的方位与变迁。他们手指往前一伸,就能报出眼前一整条路上的新旧小区名字。他们不顾导航,相信自己对路况的了解。他们有人情味,看到与我反方向回家而没上车的朋友,便问要不要带到附近的地铁站。这也许是当下更为便利的技术与软件没有办法取代人的原因吧!然而这种人味儿也要基于经济物质的富足。如今零工经济下被平台利益优先的算法所网罗的网约车司机们,恐怕再也没有这一自由去培养自己与乘客、与城市,乃至与整个世界的人味儿了。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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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nyZheng中国美术学院网络社会研究所硕士,bAn成品成员,关注技术社会、艺术集体及行动主义、性别,爱好人类观察、以写作自我疗愈。 mastodon:GennyZheng@social.caa-ins.org 豆瓣:苦耳斋橘泥 个人微信公众号:苦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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