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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农户为什么不愿意种大棚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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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准扶贫期间,为快速带动农民致富,贡县政府引入了市场经济效益俱佳的大棚蔬菜,并采取补贴政策,试图使大棚蔬菜嵌入当地农民的生计体系中。就市场前景而言,一亩大棚蔬菜的收益约在2-3万元,明显高于本地传统经济作物白莲每亩3000-4000元的收益。但当地农民并未纷纷改种大棚蔬菜,反而继续坚持传统的稻、莲种植。在政府无偿提供大棚、种苗、技术指导的前提下,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对大棚蔬菜采取消极的接受态度?

产业兴旺是乡村振兴的重要根基。也许是受到了山东寿光的启发,中西部地区农村发展农业产业的重头戏常常是推动大棚蔬菜种植。中部地区的贡县(化名)就是如此。

几年前,精准扶贫期间,为快速带动农民致富,贡县政府引入了市场经济效益俱佳的大棚蔬菜,并采取补贴政策,试图使大棚蔬菜嵌入当地农民的生计体系中。

贡县传统的农作物为水稻和白莲,但大棚蔬菜的政策支持与补贴力度远大于白莲。

从2019-2020年,我跟随研究团队在贡县做了4次田野调查。我们发现就市场前景而言,一亩大棚蔬菜的收益约在2-3万元,明显高于本地传统经济作物白莲每亩3000-4000元的收益。但当地农民并未纷纷改种大棚蔬菜,反而继续坚持传统的稻、莲种植。

在政府无偿提供大棚、种苗、技术指导的前提下,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对大棚蔬菜采取消极的接受态度?

一、土地流转,还是土地攫取?

就自然地理环境而言,贡县所处的纬度,丰沛的降水、积温和肥沃土壤是多数农作物生长的理想条件。但大棚蔬菜的生产过程需要营造与外界相对隔离的封闭生长空间,而搭建这一空间要求平坦的地形、肥沃的土壤、充足的水源、背风向阳、排水便利。

尴尬的是,贡县地属丘陵低山地区,其中山地面积约200万亩,平坦开阔的地形较少。要想在当地推动大棚蔬菜产业,需要一定的前期投入:必须流转并对农户细碎的耕地进行连片平整;实现通水、通电、通路以便后期生产过程中的农资输入和产品输出。

村里水田变为旱地,平沟壑整田垄,实现连片规整。

以贡县的陈村为例:2018年,蔬菜企业入驻的第8个月,陈村就已完成1500亩的高架连体大棚建设,2020年规模扩大至2000亩。2021年,除无法建设连体大棚的小块田地之外,剩余耕地的90%均已覆盖连体大棚。某企业负责人林福惠说:“我来这里就是看到这里(指陈村)地平又有高速(路),不然我们就不来了。”

这样做的后果则是,原本种水稻、白莲的水田被改为旱地,多样的地形被连片规整,迫使陈村传统水稻、白莲乃至烟叶的种植面积锐减,少有的平坦开阔、水利交通条件便利的耕地资源都被大棚蔬菜占据了。

但由于规模扩张过快,加上土地租金、用工的成本,企业能够支持经营的只有800亩大棚。陈村其余的1200亩大棚,除200亩大棚按照政策要求免费返租给农民外,600亩以反租倒包的形式租给来自贵州、湖南等地客耕的职业农民种植草莓、叶菜、西瓜等作物,400亩已连续两年撂荒。

如果说土地流转的初衷是提高资源利用率,那么陈村的案例显然并未兑现这一承诺。

二、补贴退场后的高投入

贡县重点推广建设双层双模的钢架连体大棚,加上配套的卷帘卷膜开窗透风、喷灌、电控等设备,每亩投资高达6-8万元。如果前期固定设施成本没有政府投入,即便外来的工商资本下乡也难以涉足,更不用说普通农民。

这种高架连体钢架大棚约在6—8米宽,棚长约30—50米,棚间距2米左右。

为了让大棚蔬菜产业顺利落地,政府在高标准农田整治的基础上,积极引进工商资本投资建设钢架连体大棚,并给予每亩大棚建设成本50%的补贴。

政府还规定,蔬菜企业建成大棚后,应优先雇佣本地贫困户在蔬菜大棚中务工;对于有种植意愿的贫困户,则提供免租金的大棚使用服务。

在利好政策的激励下,43岁的陈村村民陈桂林看到了大棚蔬菜的市场前景。2018年春节,他和妻子商议后决定放弃外出务工,以租金减半的政策租种了企业4个连体蔬菜大棚,主要种植茄子、辣椒等蔬菜。

但陈桂林很快发现,大棚蔬菜不像自家菜园子种菜那么简单,因为农药、种苗、化肥、农膜、灌溉、人工的投入过高。虽然大棚蔬菜提高了产量,但规模依然达不到蔬菜企业的水平,只能低价走量,通过企业的渠道代为出售。

以茄子为例,每季茄子亩棚的投入约在8000元左右,几乎相当于一亩高产白莲的收益。

2019年底,陈桂林算了一笔账,每亩棚刨除成本仅收益约1万元,4个棚也就约4万元。用陈桂林的话说:“这都是辛苦钱,还不如我俩外出打工。”这一年,他们夫妻俩几乎没有离开过棚。

2020年底,随着脱贫攻坚结束,主推蔬菜大棚的领导又有任职变更,原有的蔬菜大棚奖补政策随之削减,租棚成本则随之提高,不少蔬菜企业都难以维持这种高投入的生产方式。陈桂林夫妇也觉得不划算,就放弃了种植大棚蔬菜重新外出务工。

三、技术这道“无形的墙”

除了前期的设施投入,大棚蔬菜的技术准入门槛也相当高,需要经营者具备一定的技术素养与生产管理能力。

贡县大棚蔬菜产业发展起来之前,当地普遍种植烟叶、马铃薯等作物。而承包蔬菜大棚的农户则普遍种植茄子,不仅不能与同属茄科类的烟叶、马铃薯形成轮作,还需对种过烟叶、马铃薯的土壤额外消毒,才能定植茄子幼苗。与传统产业结构相适应的露地种植经验,在大棚里很难派上用场。

理论上讲,大棚因其生产空间相对密闭,可以通过对温度、湿度、光热、水肥的调整,控制蔬菜作物的全部生长过程,抵抗自然因素对蔬菜生长的不利影响。

但辨别蔬菜生长过程中何时需要增湿增温,如何通过通风和供暖设备来把控温湿度,则完全依赖经营者的个人能力与经验。

以茄子为例:茄子喜高温,定植阶段需要保证足够高的夜间室温。茄子喜阳,农民若想在反季节上市茄子,白天需及时打开遮阳布,晚上及时关闭,同时运转暖风机控制室温。茄子喜水,挂果后的灌溉频率必须达到平常的数倍,但若一次性灌溉过多,根系和叶面就易沤水腐烂,必须及时做好通风管理。在茄子的开花坐果期,种植户还需清除根茄以下的多余侧枝,摘去生病发黄老化的枝叶和畸形生病的果子,以保持株群通风透光,防止消耗养分……

如此种种,都说明大棚蔬菜日常的水肥、光照和病虫害精细化管理构成了一整套新的知识和管理经验。生产者只有投入相当的时间、精力和劳动力,才能保证产量和收益。

而这道技术门槛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棚内与棚外的人区分开来。

陈村45岁的农民陈成仁不无感慨地说:“像我这个年纪就可以种一些比较复杂的蔬菜,像茄子、辣椒这种技术要求较高一点的蔬菜。但是像我父亲这样60岁的年纪,就不适合,一是体力跟不上,二是技术也跟不上。”

然而,在贡县这样的中部地区留守在村的多是像陈成仁父亲这样60岁以上的老年农民,他们出于“怕亏本”的心态,更愿意种植自己擅长的露天蔬菜或者冬季搭简易大棚。少种一些,挑到市场上零卖,虽是小打小闹,至少不用承担风险。

四、雇工难

要想实现大棚的精细化管理,仅仅掌握新技术还不够,入行的种植户多认为“大棚蔬菜的投资很大,如果设备和人手跟不上,很容易在高温和低温时期形成冻害和热害。”

然而,雇到合适的工人则是另一个棘手的问题。

贡县约85%的年轻人都在沿海一带外出务工。留守在村的劳动力,无论是年龄、技能还是身体远达不到大棚蔬菜高强度快节奏的要求。

如朱村驻村干部黄锦春所言:“农村的大量人还是去外面,企业经常面临缺工的现象,有的嫌工资低管的严,有的嫌棚里透不过气。老板想了很多办法,雇了年轻人,但年轻人自身水平也跟不上,要又会技术又会管人。村民平常自由散漫惯了,也难管。中年妇女不听召唤,比如茄子、辣椒要按技术标准修剪。要农民剪,他们不舍得剪,觉得伤苗子。传统的农业观念与科学种植有冲突,会种也不会种。”

棚内的温度、湿度较高,植株密度较大,并不适宜60岁上下的老年人劳作。有财力雇工的企业也面临雇工难的问题。

农业生产具有季节性和周期性,每逢果蔬定植、采摘或突遇灾害时,用工量激增,可谓是“活多工人少”。所以,无论是企业还是当地从事大棚蔬菜种植的农户,都在雇工上下了不少功夫。

规模较大的蔬菜企业往往愿意支付高工资(2018-2019年工价:男工100元/天,女工90元/天)雇佣农民。对普通种植户而言,企业工价的抬升导致他们只能寻求亲戚朋友的支援以解决用工难题,但由此带来的雇工成本也可能使得整体收益更为薄利。

如每亩棚每季茄子的用工成本就约高达3000元。难怪种植户陈科礼说“(种)蔬菜要自己吃苦,才能赚钱。他们(老板)有钱雇人,工价高。我们小老百姓宁可黄掉也不雇人。”

大棚蔬菜并非不具备市场前景与政策支持,但因其“挑剔性”,较适合有一定经济基础,接纳新技术能力快、精力充沛也能更好把握市场行情的中青年农民。

显然,这也与留守贡县农村的农民的年龄和技能存在错位。

如本文所述,大棚蔬菜的技术门槛、资本及人力投入使普通小农户很难从产业发展中受益。明天,食通社将继续讲述贡县的故事,着重讨论要素高度集约化的大棚蔬菜产业给贡县带来的环境和社会影响及产业发展反思。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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