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什么人都不想搭理,他却开放了自己的家|接力访问076 大鹏
大爱让我去找大鹏接力的时候有过预警:他不是很爱说话。但也有过诱惑:他真是太有意思了!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大爱发来一个 B 站视频,是朋友们给大鹏拍的,大部分场景是他在自己家的活动,比如在门口蹲着喝酒,还有确实谈不上热情的寥寥数语。让视频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也是一个对外开放的活动空间,大家来这里做什么都可以,住也可以,不消费也可以。在我聊天那会儿,这个地方刚刚上了锁,不过对熟人来说也是个形式而已,常来的人都知道怎么开。
把自己家和某种形式的工作室/活动空间结合起来没有太新鲜的,对于想做事预算又不高的人来说,这肯定是一个经济之选,而且还带有相当程度的坦诚。不过大鹏并没有什么特定的事情想做,他完全不热衷于表达、追求、完成什么——因此有的朋友会说大鹏超级“佛”——哪怕是开店,也对营业额之类的事情毫无追求。
“闲散”,“避世”或者“躺平”。标签化形容大鹏的话,差不多就是这一类的说法。这类形容之所以炙手可热,主要还是大家想闲散/躺平而不能,被生活紧紧扼住喉咙的人没有资格谈论这些。不过如果仅仅这样标签他,大鹏的做法又很“可疑”:一个人自己闲散就可以了,穷有穷闲散,富有富闲散,为什么非要让各种不可预测的人进入自己的生活,尤其是,他也并不真的想认识他们?
大鹏一口气说完一些话,到他下一轮说的话出现之间,有很大的间隙。一开始我把握不住节奏,会不小心踩住他要说话的话头,赶紧刹车。聊了一会儿懂了,要是语音那边一时悄无声息,等一等话就会跟上来。大鹏可能在喝酒,或者抽烟。他说他在和我聊天之前,先垫了二两伏特加。
大鹏是 1987 年出生的南昌人,大学毕业之后来厦门,那是 2011 年。一开始他在一家技术公司工作,公司业务是网页外包设计和服务器托管,也卖卖网址什么的。业务做得早,规模迅速做大。大鹏负责管理服务器,他管自己叫“修电脑的”。一年之后,他离开了这家公司,因为觉得老板心猿意马,对公司业务毫无追求。老板爱炒比特币,和公司业务一样,这事做得也早,让老板产生了一种幻觉:作为一个有远见的人,我会发财。后面的故事是老板把公司卖给了另一家更大的竞争对手,一心炒币,然而从未发财。
大鹏辞职后玩了几个月。那时厦门的旅游业还处于原生态阶段,人和商家都有初心,曾厝垵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大鹏住在那里,也认识那些开店的人。晃来晃去,就被一个靠冰激凌赚钱的小酒吧老板找去干活了。曾厝垵很小,来的游客会把此地所有的店都转一遍,所以一定也会买冰激凌。到了差不多 2016 年的时候,生意不行了。和很多景区一样,“主流游客”蜂拥而至,房租上涨,店铺猛增,商品同质化,大鹏工作的店被“埋”了起来。
“然后我们就进入流量时代了你知道吗?就被埋没了。然后我们也什么都没做。扛到扛不下去了,就滚蛋,就是这样。”大鹏三言两语总结了自己的第二份工作,其实他当时已经入伙了那个酒吧,算是老板之一。“我不知道要做什么,能混一天是一天。”
大鹏的话让我有一种线上线下同时开始“流量时代”的感觉,仔细想想也是,手机普及带来了这一切,互联网上的主流内容把主流人群带到了主流景点。“主流”是大鹏的说法,但显然也不是他一个人这么说。他不喜欢后来那些盲目的人群和商店,如此四年之后,疫情出现了。曾厝垵一个人也没有。大鹏说,管控倒也没那么严格,他要翻墙出去转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整个景区没有一个游客。
关店之后大鹏去了大社,集美下面一个村子。这里是陈嘉庚的祖宅所在地,不过若是作为一个景点,似乎“卖点”又不够多。道路狭窄,连村民都把车停在村子外面的大路上。开发商来了又走,来这里的多是散客。好处是租金便宜,所以大鹏搬到了这里。
大鹏没有再开店——这个说法不太准确,但可以稍后修正——而是在附近餐馆做服务生。他住在一个 20 平方米不到的房间里的阁楼上,阁楼刚好摆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阁楼正下方是厕所。那进门那间房间,也就是客厅,被大鹏用作了开放空间。他的私人物品很少,如果有的话,大多数也拿出来公用了。有的时候来的人会帮忙洗碗,大多数时候大鹏洗。他半个月拖一次地。
关于这么一个地方的出现,我们的对话如下:
“你到底为什么要把家开放出来,让不认识的人进来?”
“我看起来非常开放,其实非常不开放。如果朋友来,或者新的人来,我是不会跟他们产生交流的。我只是让别人观察我而已,我并不会想要去认识他们、服务他们,但我不介意被打扰,我也没什么隐私,我不介意别人知道我任何事情,但不代表我要主动去告诉你,也不代表我要去了解他们。”
然后他补充:“自己觉得这也是一个选择,或者说自我洗脑带来的东西,天天跟自己说什么都无所谓,吃喝拉撒睡就好了。”
“这还是不能回答你开放你的家的原因。而且,你训练/洗脑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可能要想一想……”
他开始现场回想。这个回想颇为持久,以至于我认为他倾向于回避这个话题。于是我开始絮絮叨叨说其实放弃隐私观念是很难的事情,因为至少 80 后是从小都有这种意识的,所以……这个时候,大鹏开口了:“我想到了一些。”
“我是来开店的。我觉得如果店可以养活我,我就不用去工作了。但我不想服务别人,也不想卖太贵,就觉得自助比较好。最主要的想法是,不管我在不在,提供一个别人愿意去的地方,喝酒玩耍都可以。我是一个爱喝酒的人,我觉得找一个我愿意喝酒的地方挺难的。讲得大一点的话,是一个规则下的自由问题。有几个我爱去的喝酒的地方就是一个比较自由的地方,也没有标准化服务,可以认识老板和员工,比较破比较小。”
“感觉是你自己需要这么一个地方。”
“我有办法和我认识的理性的人沟通交流,但我不一定要这么做。那些人有追求,可能只是我的个人理解,自由、美、真、善,这些只是词语,我很难讲清楚,至少就是想要更好。就是这种地方我才愿意去。一个人很难什么都做好,有很多不可抗力对不对?但追求这个好的态度,我是比较看重的。”
他继续说:“比如审美。很多人没有审美,不是说他们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没有追求,他们没有在这条路上走。至于一个人能走到什么程度,那大家的知识教育和资源都不一样,对吧。但至少要有追求。”
我渐渐开始明白,大鹏按照他理想中的原则,以力所能及的标准,做了一件自己认为“好”的事。这就是这个客厅来历的全部。因为觉得“自由之地”是个稀罕的存在,所以他按照自己的标准做了一个,即便它并不赚钱。
如果从生意的角度看,大鹏只能拿回房租,水电还得自贴。来的多为年轻人,有的时候过来沙发上躺着午休,有时候晚上喝酒聚餐打游戏。在我们聊天的时候,一个女生过来问大鹏电视遥控器在哪里,另一个人让大鹏帮他打游戏。前者得到的回复是“我也不知道,你慢慢找。”后者听到的是,“我现在没有脑力和精力做这件事”。怎么看都不像做生意的人。
如果有游客误打误撞进来,他们都会觉得惊吓,一个看着像店但确实是个客厅的地方(而不是相反)。有胆子大的进来,坐一下,发现不会有任何人招呼自己,也就走了。渐渐地,有些不爱喝酒的年轻人也来,因为这里的氛围足够自由。
大鹏总是喜欢把表述放得很低,比如“我不开心不难过,偶尔开心一下,就可以有足够动力活下去了”。他说自己不属于“有一个事情愿意做”的人——比如大爱,会为自己的家乡办独立杂志,但能看出来,他羡慕有事做的状态,否则就不至于要劝说自己,很多东西都不重要,即便做事也不需要那么勤快。他还是在训练自己。
“对,我不追求结果,但还在往那个方向走。这是我认为重要的东西。宽泛来讲就是追求好。我也会做不好的事情,我也会迅速原谅自己。我觉得人类无能脆弱渺小,所以我对别人也没什么要求。总体来说就是这样。”
“有些东西我想但我也做不到,价值观上,我最近几年想的比较多。这种东西建设花了不少时间,但是要摧毁它也是非常快的,我坚持的东西它可能很容易就被摧毁了,而且它不是说我这么想,我就是这样了,我得每天这么想,每天按这个做,我才是这样。”
大鹏小时候有轻微的自闭倾向,有大约 10 年的时间,他基本不和人交流。他说这样成长比较慢,但也带来了一个好处,就是精神上不太容易被“勾引”。对于什么是精神,大鹏有一个简洁明了的定义:肉身之外全是精神。一个人能拥有的物质仅仅是自己的身体。其他即便是物质追求,也是一种精神折射。比如说朋友关系,就算那些很好的朋友,他也并不会按照世俗意义上的方式“关心”别人。大部分时候,他不信任语言。就好像小时候写作文,800 字的要求他从未到达过,有的时候交白卷。至于现在身边大部分人的聊天,他都觉得无聊,既不想参与,也不想知道。
碰到我表达认同的时候,他会说:“比如你说我讲得很好,但也不一定是我想要讲的。我可能也讲不清楚。这就是沟通。”
就是这么一个人,把自己的大部分所有开放了出来。
Q:你最近有遇到什么比较有意思的事情吗?
A:我想一想,最近……好难。没有。
Q:你最近想解决什么问题?
A:也没有。
Q:推荐一个没那么自闭的人吧,相对比较外向,叫 33。非常独立的、很强大的女性,比我大满多岁的,她是福建第一个登上珠峰的女性。我们不常见,但我很敬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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