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不说梦想,不聊情怀,好好做一个“生活者”

食通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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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读了五年人类学的我来说,农场实习既非就业相关,也不是学术调研。它原本只是我在准备博士申请前换个地方躺平的生活选择。但没想到,这个选择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现在,我已经成了广州从化区太平镇银林村的“新村民”, 一个农场的“生活者”。

6月底,我在农场三个月的实习结束了。

对于读了五年人类学的我来说,农场实习既非就业相关,也不是学术调研。它原本只是我在准备博士申请前换个地方躺平的生活选择。

但没想到,这个选择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现在,我已经成了广州从化区太平镇银林村的“新村民”, 一个农场的“生活者”。

坦白说,在农场生活并不方便。想吃饭得自己动手,没有外卖可点;农场有什么菜就吃什么,没有的又得很费劲地等快递;村里没有商场可逛;住宿没有空调;到处都是蚊虫,每天身上都被叮出十几个包……

难怪我决定在村里长住时,同事姐姐问我,为什么选择留下来?

我好像没有答案,只是凭直觉这样做的。

她又问,如果在这里赚不到钱,会不会走?

我想了想,至少可以肯定赚钱不是我待在这里的主要诉求。

她最后问我,我的梦想是什么?

“哇,更大的问题……”我最终没有给她答案。因为来到农场后,我的人生走上了完全“意外”的轨道。

8月1日,我带着食通社的编辑去农场旁的小溪游泳,手上的弓箭是和来农场参加夏令营的小朋友一起做的。

一、“遭遇意外”

“意外”在日常话语里不是一个正面的词。遭遇“意外”,似乎总意味着不幸。

不过在人类学领域,遭遇“意外”(Encountering Contingency)则指向放开自我,去接受和理解本就盘根错节、互相干扰的混乱现实。

我的“意外”由来已久。人类学本硕毕业后,我被一篇《我不建议读人类学博士》吓到,全球文科博士通胀、就业年龄焦虑、国内青年教师困境几座大山显现面目。好在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转而返乡工作,未料处处碰壁。

去年年底辞职后,人生似乎随冬日跌入冰点。枯枝杂叶断了,一身清净,但也难以想象一个春天。我挣扎着寻觅自己人生的脉络,愿意抓住的只有躲回象牙塔,重新申博读书。

食通社是在那时通知我入选农场实习生项目的。在我看来,耕地种菜,远离世界,是重启“正常”人生前,逃避虽可耻但有用的好方法。

春节期间,食通社组织实习生和各地农场负责人开了第一次线上聚会。

第一次实习生们线上聚会,大家兴奋的面孔挤在腾讯会议的一个个小框里。他们关心食物,关注有机农业,了解种植和养殖,而我与众人的最大公约数,似乎只剩下一个农场梦。

二、在乡村,不说梦想,不聊情怀

说来奇怪,我身边十个人里总有四五个人有着农场梦。不知是因为学人类学的人都厌烦现代社会,还是越来越多人开始向往城市之外的远方。

其实早在本科期间,我就参观过大名鼎鼎的香港嘉道理农场。只不过,当时农人们介绍的堆肥和生物防虫法从我左耳进右耳出,我只顾专心地给蚊子包涂上青草膏。

从有机农业路过的十年里,我从未想过“农场”、“有机”、“生态”这几个词之间的关联。勾住我心的,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和五柳先生式的生活想象,也是前往世界边缘的边缘人类学家们勾勒的另一种生活可能性。

毕业后,我进入了关注乡村发展的公益领域工作。从藏族村落、哈尼族村落再到布朗族村落,我和同事和村民们常常聊乡村文化自信,把酒言欢,举杯就谈费孝通口中“像是半身子插入了土里”的乡土情结。

应村民邀请,在四川雅安的嘉绒藏寨里吃酒。

可是文化自信没能阻止村民们接二连三地离开故土。

村里难得愿意留下的人从未被城市的灯红酒绿动摇,但是大部分人则迫于生计的脆弱和对更好生活的许诺,远走他乡。生活不能只谈钱,但是生活不能没有钱。

大概是这样的张力拉扯,让我毫不犹豫地申请了食通社的农场实习生项目。

这一次到乡村,不说梦想,不谈改变,不聊情怀,而是把身体从大脑的束缚里放出来,把自己从漂浮的理论和混乱的现实中解脱出来,去种地和劳作,让真实的生活充盈自己,让实在的土壤支住身体。

三、忙碌但不内卷的农场生活

来到银林生态农场后,我发现一切都和我想象得不一样。

这里没有西南村寨过不完的节日,没有吃肉喝酒唱歌跳舞,而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种菜,卖菜,种菜,卖菜……地里没有干得完的活,日子也不是每天都能翻出新的花。

重复和节律里,我似乎体悟到一些愚公移山、夸父逐日的感受。要驯服内心的无聊、狂躁和忧郁,大概不是去寻找新奇和刺激,而是学会和普遍且真实的无聊共处。

刚来农场那一个月,我坚持在闲暇看书、写作和学习,自然而然地减少了上网冲浪的时间。4月广州疫情期间,社交媒体传来各种紧张的声音,甚至有城里人要来农场避一避,而我在农场如常劳作、饮食、学习、睡眠。

刚来银林时,麻薯只有三个月大,我们一起学习在农场生活。

我忽然发觉,虽然身处一个离地铁站只有十分钟车程的乡村,我却生活得近乎与世隔绝。大世界纷繁喧闹,但无碍小世界一田、三餐、天地、万物、农人。

在这个忙碌的小世界里,我最享受的是和阿姨们一起拔草。

拔草听起来简单,其实也是个技术活儿。阿姨们一脚在梗,一脚在沟,一手搭住膝盖,一手搞草。而我核心力量差,腰腿都不好,只能用围裙铺在地上,直接跪趴在田地里搞草,速度自然比不上阿姨。

农场的野草长得很快,几周不管,就可能没过膝盖。搞草也成了田里最常做的事。

有一次,临近下班,我和阿姨尚未把一个棚的杂草清理完。我有些慌了,心想,因为我太慢,估计得加班了。阿姨却告诉我:“认真做,够钟就可以下班了,搞不完明天再来。田里的活哪有干完的一天呀?”

这样勤勉又放松的话,打开了我心里的枷锁。习惯压榨自己,也习惯于被压榨,甚至会下意识压榨别人——读再多马克思也改变不了的死循环,好像开始松动了。

四、生态种植的意义

我越发喜欢和田里的野草待在一起。渐渐地,我可以认出这是有根就会疯长的革命草(水花生),那是好吃的野苋菜,这是去年番茄留下的种,那是性寒清苦的百花菜(龙葵),这是臭臭的藿香蓟,那是会粘人的鬼针草。还有大大小小的蚂蚁,雨后成群的蜗牛,跳来跳去的蚂蚱……

它们的故事是怎样开展的?它们是否也因为田地里的丰盛而喜悦?

我想起《末日松茸》这本书:在人类用资本主义工具大肆毁坏并丢弃的森林里,树木、昆虫、真菌、细菌在千疮百孔的土地上自由延续着自己的历史。无人知晓处,它们如舞台上的演员,接触、分离、拉扯、合作,一切皆是偶然的碰撞。

然后松茸出现了,这种被人类世界奉为天价的食物,让森林舞台有了新的演员。但是无论人来还是人走,人生存还是灭亡,其他生物和非生物的历史依然在继续,地球的故事远未至终结。

濒危的松茸,能实现可持续采集吗?图片:牧云坡

食通社曾举办《末日松茸》读书会,也邀请到采茸的农友们现身说法。

忽然,我理解了生态种植的意义。通过堆肥、留草和保护性耕作改良土壤,既是为了生产健康美味的蔬菜,也为其他生物创造了更有活力的舞台。

在这里,菜可以成为菜,虫可以成为虫,人也渐渐成为完整的人。

五、留下来,成为“生活者”

劳作在农场,吃也在农场。餐餐都知道自己食物如何而来,甚至亲手栽种食物,是踏实而幸福的。

我曾经自诩铁胃,但是近几年也因为劳累和暴饮暴食吃成了脾胃虚弱。在农场吃喝一个多月后,我感觉身体有了明显好转,也让我的肠胃依赖上了农场。

银林农场的外地员工会在“门口食堂”搭伙做饭,周五通常由我掌勺。如果提前报名,访客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

实习过半,我眼见隔壁村民喷过除草剂的毫无生机的田地,意识到自己恐怕再也不会用不知来源的食物作为日常主食了。

一开始,我还盘算着到广州市区租房,便能兼顾来村里买菜和申博。身边的新村民朋友对这个想法笑而不语。

最近几年,银林村来了十几户新村民。他们住在村里,吃村口的早餐,买农场的菜,互助育儿,共同游玩,就像桃花源的居民一般。他们大多以线上工作为主业,也有来村里办农场、开民宿和面包作坊的人。无论以什么为生,他们都在用行动告诉我,在银林村,生活才是他们的主业

年轻的新村民和孩子们在农场里玩耍。

与这些生活者朝夕相处,我心有触动,但不敢做出决断。

然后,转机来了。银林生态农场打算在农场的大课室办一个咖啡馆,交由我们几个刚来农场的年轻人经营打理。

这个邀约太诱人了——大家一起动手,把这间平日无人光顾的玻璃房重新塑造,思考如何用农场食材创造独有的饮品,如何将更多好玩的点子在这里落地实现。

我们用农场的各种闲置物品和3000元启动资金来布置咖啡馆,其中也有农场的朋友们捐赠的旧物。

于是,6月实习期满后,我不想再离开银林,而是转头租房,留下来成了一个生活者。

咖啡馆的运营和我们的日常饮食,很容易就能买到村里的生态食材。银林村的新老村民也互相支持和鼓励,今天一起读书,明天傍晚在池边即兴舞蹈,后天一起尝试食物的新做法……

新村民们在鱼塘边即兴舞蹈;我们结合农场的特色食材,打造了咖啡馆的第一份菜单;在咖啡馆举办旧物市集。

如果你来银林,骑车看看这里绵延的荔枝林,吹吹这里的风,关心地里出什么菜,长什么虫,坐在树荫下面放空,想到好玩的事情就去实现,也许你会像我们一样留在这里,认真生活。

关于“生态农业实习生计划”

发起于2021年11月的“生态农业实习生计划”是食通社为行业赋能的又一探索。经过多轮沟通和选拔,我们最终匹配了18位实习生,前往8个省市的11个农场,开展2个月至1年不等的实习期。

7月24日,食通社拜访了银林生态农场,并和作者(右一)及银林生态农场的郭锐(右三)分别录制了两期播客,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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