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獵文化(2)—狩獵者與草原

廖珮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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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勁的風夾帶少量沙塵而來,我忍不住閉上眼。再度睜開眼時,眼前一望無際的草原,一點一點零星的羊群,後面騎馬趕著羊群的牧羊人,蜿蜒曲折的河流,破碎塊狀的雲層如冰山懸浮於地平線之上,上空是近百隻黑鳶盤旋,夾雜幾隻草原雕。一名鷹獵人在峭壁上丟石頭,試圖驚擾山谷中任何獵物。高處是屬於狩獵者的視角,也許是因為高度太高,又或者風太強勁覆蓋人耳對聲音的感知能力,我聽不到任何石頭下墜的聲響。

阿格拉帶著鷹佇立在山壁上,眼睛從左至右掃過整個山谷。「沒有動物呢……。」他發出似有若無的聲音,話還沒說完,他瞪大眼睛,用氣音對我大叫:「狐狸!狐狸!」並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掉金雕的眼罩。金雕的眼睛瞬間聚焦於一個點,展開兩公尺的雙翅,向下俯衝,掀起一陣風。

順著金雕飛行的方向,我瞇眼望向山谷,有一個黑點不同於周圍靜止的岩石,正以發瘋似的速度狂奔。距離實在太遠,我看得有些吃力。金雕順著氣流盤旋上升。狐狸繼續奔跑。金雕拍翅往另一個山頭飛去。狐狸頭也不回逕自向山谷飛奔。金雕越飛越低,好似只差一隻狐狸的距離,伸出壯碩的腳爪呈現飛撲之姿。塵土飛揚,遮蔽所有視線。

我回過神來,發現手裡緊握望遠鏡,卻忘了將它舉起。不久後,沙塵散去,金雕站立在一處岩洞前。我別過頭,發現三名鷹獵人坐在車上,蓄勢待發。阿格拉放下車窗,對著慢半拍的我眨眼,比出準備出發的手勢。

眺望遠方等待獵物

獵季的起始

蒙古西部的草原,到處是礫石與岩壁,與其說是草原,我會形容它是更接近於荒漠的存在。當寒冬來臨,大雪將會覆蓋整片大地,屆時人們也會離開草原上的氈房,住在山谷附近的房屋內度過整個冬季。最好的狩獵時間點被認為是大雪過後,雪白一片的大地,使所有的獵物都顯得突出。鷹獵就是為了冬季時禦寒的毛皮原料而生,其次才是食物來源及娛樂運動的目的。只是現代生活已經沒有以前刻苦,年輕人普遍嚮往都市,加上全球暖化的衝擊,冬季時節越來越短,狩獵季也跟著縮短,鷹獵文化迎來許多保存上的考驗。

而每年的三月到九月是萬物繁殖的時節,嚴格遵守傳統的鷹獵人是不會去狩獵的。狩獵季開始的時間差不多就是我來訪時——九月下旬。

寄宿在草原上的氈房

事實上,最傳統的打獵是騎馬狩獵,不過,在我參與的三次打獵中的第二次,也是唯一一次,阿格拉是開車帶著鷹和獵槍去打獵的。在蒙古西部屋列蓋省 (Bayan-Ölgii)的東南地區,因為較沒有沼澤與溪流,開車也比較方便,也確實不一定要騎馬狩獵。他們說偶爾開車狩獵比較方便,能在獵場上的多個獵點反覆移動探查,也順便驚擾可能的獵物。但老實說作為他們的賓客,我覺得那只是因為我的騎馬技術太過稚嫩,開車是個充滿善意的解法。

前所未見的車速,在礫石遍布的草原上簡直就是雲霄飛車。阿格拉配合車上撥放的冬不拉專輯,哼著輕快的哈薩克民謠準備去迎接他的鷹和狐狸。草原上任何岩洞對於持槍的獵人而言都是輕而易舉之事,狐狸猶如甕中之鱉。抵達岩洞後,所有人屏氣凝神,伴隨足以響徹整個草原的槍聲後,一位獵人拿著樹枝將狐狸撈出。

大家用哈薩克語議論紛紛,似乎有哪裡出錯了。我的視線落在他們稱之為「狐狸」的獵物上,回憶湧現。我看過牠,在一張鑲了框的照片裡。

兩年前在中國內蒙古,蒙古朋友從他的攝影作品堆中翻出那張珍藏多時的照片,說要帶我們去尋找相片上稀有的保育類物種。於是五個人擠在一台車裡,守在牠可能的巢穴附近,扭曲腰部,蜷縮身體,用盡一切不自然的姿勢,抱著各自的相機,等待,就只是等待。從充滿希望的清晨微光,到紫紅詭譎的夕陽染遍草原,黑夜降臨,直到沒有光線為止。自此之後,我對牠一直留存那憂鬱神秘的印象。

牠,是兔猻,是一隻貓,是隻我曾經去內蒙古,守著洞口一整天都沒有等到的神話般的存在。如今,牠歪著頭,雙眼張開,嘴邊留下一絲血跡,如此輕易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阿格拉藏不住嘴角的笑意,高舉兔猻,擺出對付觀光客的專業姿勢後,將兔猻轉交給我。我的手臂卻不堪兔猻的重量而微微發抖,我撫摸牠的毛髮,感受牠的餘溫,牠的細緻,牠的柔軟,以及此生應該不會再有的近距離接觸。我突然發現阿格拉舉起手機對著我,只好往他的方向望去,露出觀光客式的微笑。據說這是獵季開始後值得紀念的第一隻獵物。

我直到這個時刻,才清楚的意識到做為一位觀光客,我已經不是鷹獵文化的旁觀者,我是一名狩獵者,狩獵文化與兔猻。

鷹獵人、鷹與獵物

兔猻與蒙古草原的生態現狀

1930-1970年代的蒙古共產主義時期,有大批的毛皮被運往蘇聯,大量的狩獵導致草原生態的浩劫。採礦也同樣是目前學界認為影響生態的原因之一,再加上氣候暖化後所造成的草原沙漠化(Desertification)現象,草原生態的惡化是有目共睹的。

我知道在蒙古草原,野生的金雕普遍是獵捕紅狐(Vulpes vulpes)、沙狐(Vulpes corsac)與蒙古兔(Lepus tolai)為食,這也是鷹獵人狩獵的目標。但是文獻也顯示,金雕會吃兔猻(Otocolobus manul)、各種鼠類、小型鳥類及蛇類。

兔猻在世界自然保育聯盟 (IUCN) (Least Concern, LC) (IUCN, 2020),但牠在許多國家是保育類動物。在《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中,除蒙古國仍然是合法狩獵物種外,兔猻在其他國家是禁止被狩獵及貿易的。在《蒙古阿爾泰山脈生物多樣性保育策略報告》(The Altai Mountains Biodiversity Conservation Strategy report)中,兔猻、紅狐與沙狐都被列為稀有物種,但並沒有被列為瀕危物種,也因此沒有被禁獵。

事實上,在蒙古狩獵法中也有規定每個行政區的狩獵額度、季節限制、各物種的國際貿易與商業用途,甚至連狩獵方法都有規定,獵人們也必須取得合法的狩獵證才能狩獵。至於有沒有非法狩獵者及是否嚴格執行狩獵法又是另一回事了,相信這不只是蒙古,是世界上每個國家都需要面對的課題與現實。

晚上,鷹獵人們頂著頭燈在氈房外面處理毛皮,我趕忙拿著燈和相機跑出去。

「你們……常獵兔猻嗎?」我問。

「幾乎不會,太少見了!」阿格拉說。

「那你們吃這肉嗎?」我又問。

「不是,肉留給鷹吃。」阿格拉正以熟練的刀法分離兔猻的皮和肉。

「那毛皮呢?」我繼續追問。

「毛皮拿去賣喔。」阿格拉拿著刀刮下殘留在皮和肉中間的脂肪。「脂肪留著冬天吃,那對膝蓋很好。」沒等我問完他搶先回答。

我看著乾淨俐落沒有半點血跡的完美毛皮,忍不住又問:「嗯……毛皮能賣多少錢?」阿格拉一手拎著毛皮,一手拿著肉,視線向上盯著天空,口中唸唸有詞。應該是在換算成互相可以理解的貨幣模式吧。

「十美金。」他突然說道。三百多台幣……。比我想像中的少,而且少非常多。我看向阿格拉,我以為他會露出些許無奈的神情,事實上並沒有。他將毛皮和肉掛起來風乾,收拾散落在地面上的工具。

我站在原地,盯著因為風吹過而左右搖晃的兔猻毛皮。直到聽到大家呼喚的聲音,我這才轉頭走進氈房內。

阿格拉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瓶成吉思汗金牌伏特加,一邊做出「噓!」的手勢,說這酒是瞞著他老婆喝的。

「cheers!」我們乾杯,他說要感謝我帶來今年第一隻獵物。

我此生第一次覺得伏特加特別好喝。

「恩。苦苦的。」我對阿格拉說。


延伸閱讀:鷹獵文化(1)—蒙古西部哈薩克族的金雕節 Golden Eagle Festival

下篇文章內容預計為「真正」的鷹獵及現今蒙古鷹獵需面對的問題,敬請期待。若是支持歡迎點拍手鍵、追蹤或是贊助支持 :)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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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珮岑森林地理雙碩士,關注人與環境的互動。曾獲雲門流浪者計畫、時報和鍾肇政報導文學獎。從鷹獵文化切入,在蒙古和中亞流浪一段時間後,對遊牧文化產生濃厚興趣。持續記錄圍繞台灣猛禽的各種保育議題。文章散見轉角國際、野灣人文保育專欄、上下游副刊等。peiliao1120[@]gma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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