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家人的左胸口,都裝著一顆,還沒破碎的心。」
他快步跑到姊姊面前,把手帕打開來。
脆弱爆裂的第一顆果實染糊了整片帕子,五六顆肥碩的草莓汁水淋漓的睡在中央,燈的迷茫讓這一手的豐盛看來淒淒慘慘。
這時候他才抬頭看到他們的臉,哥哥的嘴邊有一小塊青黑色,綠底紅線的領帶橫在他的肩頸,那雙棕瞳楞楞看著遠方,他的肩線彷彿掉進了太平洋,傾斜成一種失重的形狀。
姐姐看著他手中的草莓,用失去血色的手指捻起了一小顆,放進嘴裡。
她一邊咀嚼著,想笑,卻只成功勾起一邊的嘴角,想哭,卻撐著眼瞼,含水的眸子浮腫成倔強。
「哥哥也吃。」
男孩把草莓也兜進男人的粗厚的手心。
男人像是從萬年的蟄伏清醒,快速的大手一張全放進嘴巴裡。
「你都沒有吃東西吧,來,你也吃一顆。」姊姊接著把一顆草莓塞進男孩的嘴裡。
男孩嘴裡方感受到汁水的流淌,像是清醒一般,他終於抬眼環視這間房子。
黃色的漆皮沙發、地中海藍櫥櫃、柚木矮桌、蠟淚的輕煙。
有那麼一毫秒,他感覺某種熟悉的溫度,包裹著自己的後背。
像是這裡從前不是只有他們三個一樣。
「好酸,真的太酸了。」
哥哥看向窗外,整張臉擰到左邊,稍紅的耳根隨著肩膀微微的發抖。
姊姊抬頭,用一種看著夏樹黃花的眼光,看向天花板忽明忽滅的吊燈。
「現在多吃一些,」她抬起袖口,貼在眼角。
「以後就不是這個味道了。」
男孩在那一刻懊惱的低語。
我是大笨蛋。如果自己採的草莓再甜一些就好了。
從此以後,男孩發誓要把全世界最甜的草莓都讓給他們。
那日的慌亂告終,回到小公寓已經夜深。
男孩躺在木床一方,睡意全無,白天的一切近在眼前,讓時針的輕走聽來都是一種殘忍。
「嘎——」
他感覺到門縫被推開了那麼一點點。
「你還沒有睡啊?」
澄黃色的燈光從姐姐身後溜進來,她反身輕輕將門關上,垂墜的嫘縈睡裙輕撫她纖細的鎖骨,柔順髮絲貼在她略顯疲態的眼角。
她靜靜走來,坐在男孩床邊,眼白裡浮出淡淡血絲。
「姐姐,為什麼那些叔叔要欺負哥哥?」
「沒事的,那些壞人都被姐姐趕走了。」女人撇過頭去,沉默了半晌才開口。
「真的嗎?」
「嗯。真的。」
她無聲一笑,在男孩身邊躺下。
「爸媽走的時候你還小,你對爸爸媽媽有印象嗎?」
男孩想了想,並沒有,只有一種軟爛的影子在腦海裡轉動。
「哥哥的肩膀寬,那是因為像爸爸,你們兩個的眉毛像媽媽,我的眼睛也像媽媽,你們的自然捲比她要嚴重得多,小時候給你理頭髮,她都笑說像是在給貴賓狗裡毛一樣。」
「爸爸媽媽是壞人嗎?」男孩眨眨迷茫的雙眼。
「他們不是壞人,他們只是,太善良了,不懂得保護自己。」姐姐以堅定的眼神回應。
「可是爸爸媽媽丟下我們,害你們被欺負,他們是壞人。」
女人伸手,擁抱住男孩燃起的小小怒火。
「爸爸媽媽會過世,也不是他們願意的,火災發生得很突然。你還小,你不知道好人有時候也會做錯事情,壞人在愛他的人眼底,也會是好人。今天在大房子欺負哥哥姐姐的人,也不是什麼壞人,只是他們也有想要的東西,太想要某個東西,就很容易傷害到別人的。」
男孩在漸漸降落的夜色裡張大著眼睛,在他黑白分明的世界裡,無法接受那中間叢生的灰階,他不能明白,卻又很想明白,說不定他聽懂了,就代表他已經長大,長大了就可以保護哥哥姐姐,姊姊不用再辛苦的去好遠的醫院上班,哥哥不用大清早就出們工作,他可以一個人建好一棟大房子。
那樣的話,在陽光剛剛釀成幸福的時候,某天下午,哥哥姐姐就能悠悠哉哉的來到學校接他,陪他回家,每天都能跟他一起吃煎餅,黑得跟昆布一樣也沒有關係。
「我已經六歲了,很快我就可以變成大人了。」這是一句用缺牙的嘴立下的誓言,開口很輕,每個字卻都如鉛凝重。
「不用急著長大也沒有關係。」女人抓起一絲男孩亂翹的頭髮。
「姐姐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讀書讀得很好,媽媽很高興,才剛上小學就給我辦了跳級,可是跳級考試那天,爸爸偷偷從學校後門把我接走了,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們一路踩水漥跑去吃薯條漢堡。」
「爸爸說,現在就是該好好玩的時候,吃吃好吃的東西、跟同學玩遊戲、走廊奔跑被訓導主任罵,開心的、不開心的都要放開來玩玩。」
「你哥就很聽爸爸的話,玩到第一次考試考了二十分回來,媽媽氣得把他的小汽車都收起來,讓他罰跪,可是你哥很倔,怎麼樣都不肯道歉,後來媽媽覺得不忍心,放學後也帶他去吃速食,結果那天晚上我跟你哥都想要炫耀,神秘兮兮地把兒童餐的玩具拿出來,結果兩個人的玩具竟然長得一模一樣。」女人說著說著,忍不住笑出聲音。
「你出生的時候,我跟你哥都已經十二歲了,你一出生,你哥便搶著要抱,你一沾到他的手就開始哭,媽媽手一接回去,你又不哭了。」
男孩靜靜的聆聽著,華月登空,清澈的光彩照在他們的身上,像是一襲溫柔的棉被,初春正是入骨的寒,可屋裡能保暖的東西,卻不在身上。
「睡吧,故事時間結束了,睡飽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恩。」男孩縮進女人的懷裡,睡意在對體溫的眷戀裡飄起,那團不知形影的記憶,在他失去意識前,悄悄凝聚成了一幅圖畫。
陽光初曬的清晨,草莓田裡每顆果實,都飽含了整個春季的香甜,田裡有一家人,那一家人的左胸口,都裝著一顆,還沒破碎的心。
「您撥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嘟聲後開始計費——」
回到此時此刻,遙遠的來電應答,在一望無際的沉靜裡迴盪。
男孩其實並沒有那麼需要這隻手機。
想見的人在另一端,卻總是無法回應,要手機何用呢?
他將手裡的糖放回口袋裡面。
雨還在淅瀝瀝的下著。
男孩扳著手指,靜靜地數著,這是姐姐遲到的第幾天了呢?
今天,他會把這顆糖果帶回去,放在姊姊的枕邊,凌晨時分,她就能在草莓的甜香裡入睡。
然後,等月亮快睡著,哥哥也會揣著夜色向他走來。
今天是禮拜五,明天,能不能一起吃煎餅呢?
隕石打了個冷顫,12月的天空,即便晴朗也像一片瓷白磚片。
紅色的小電話亭上結了點露珠,滴滴答答成一場清淨的小雨。
不願處的紫色建築,傳來門把被擰開的聲音。
那個女孩像意識到什麼一般,緩緩抬起頭,與隕石對上目光。
「…你….怎麼來了?」長風捲起碧落的黑髮,在冷冽的北風裡成為一道別有詩意的光景。
「你只有說,不能送你回家。」隕石歪著頭,一字一句的說。
「可沒有說不能給你送早餐啊。」他晃了晃手中的草莓三明治。
兩人相視幾秒,心領神會的笑了。
「哈哈哈,我趕不走你的對吧。」
「是的,用挖掘機也挖不掉。」
碧落走向前來,接過早餐,發現裡面除了草莓三明治,還放著一個粉橙色的棒棒糖。
「有人早餐在吃棒棒糖的嗎?」碧落疑惑道。
「有的喔,你沒看過而已,我們卷毛見識不夠廣啊。」
「哼,走快點,上學要遲到了。」碧落翻了個白眼,快步走向學校的方向。
隕石垂下眼睫,空氣中氤氳的濕氣,讓他的輪廓變得有些模糊。
「你不走嗎?」碧落回頭道。
「我怕走太快先讓你三步。」
「…謝謝喔。」
「不謝。」隕石微笑道。
「這早餐不貴吧?」
「還好,30塊,不過我騎過來,腳踏車落鏈了。」
「蛤?不早點說,要修那個會很貴吧?」
「不會,我自己那邊拉拉這邊敲敲就好了。」
「…不如下次我也請你吃早餐吧?」
「哇,卷毛那麼慷慨啊,牛排松露那種可以嗎?」
「不要拉倒。」
「哈哈哈好啦,我想想…」隕石昂起頭,發現天上出現了一抹藍。
「煎餅,就算煎糊了也沒有關係。」他輕聲地說。
那夏樹黃花的夢,有一天,能夠再次實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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