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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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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戲棚》— 神聖與世俗如何共存

鄒頌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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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在2019年夏天,香港政治和社會環境正燒得烈火熊熊的時候,我和卓翔、茹國烈在咖啡店Brewnote見面,就是在談當時卓翔最新的紀錄片《戲棚》。一直都很喜歡卓翔的紀錄片,他很會記下不同空間內一些快要無聲消逝的痕跡。孟蘭習俗雖然近年在香港「復活」,但與神功戲關係密切的戲棚卻快要絕跡香江。這篇文章本來刊於2019年12月4日的《立場新聞》,但原文已經404了,那在此留個記錄吧。
《戲棚劇照》圖/https://www.facebook.com/bambootheatrethefilm

大約兩個月前,當時正巧是鬼節,紀錄片導演卓翔著我看他的新作《戲棚》,我即時的反應就是,不要晚上看,待早上起來看。聽到「戲棚」二字,好自然就受到港產片的影響,把「神功戲」和「鬼節」掛勾。原來,根本不是這回事。

《戲棚》的主角不是戲,而是空間。

玄機處處的空間

為了拍這齣紀錄片,導演走訪了九個神功戲棚,由青衣拍到去滘西洲,又由糧船灣拍到蒲台島,東南西北四方神靈的酬謝和祭祀儀式固然重要,但戲棚由無到有,由台前到幕後的每一個佈局,其精妙之處就不是每一位觀眾也有緣親身見證。

卓翔說:「雖然我在香港長大,但其實在十年前拍《乾旦路》時我才第一次走進戲棚,已覺得這個空間很神秘,尤其是後台,那不是一個開放的空間,而是戲班起居飲食的地方,從前甚至會有專人煮飯。這個只是用竹枝和木杉去搭建的空間,我們對它知之甚少,相關的文獻和紀錄片也絕無僅有。平時觀眾只可以在觀眾席上看戲,於是我和監製就開始想用一個較宏觀的角度,去了解舞台演出背後到底發生什麼事,而那些在背後寂寂無名的人到底幹了什麼,才能令你可以欣賞到三至五日的神功戲?」

看似簡陋戲棚內,處處是玄機。先不說棚架這個龐然巨物,後台中,我看到一個「變形金剛」。戲行內有個術語叫「衣箱」,既是人(演員助理),也是箱。「衣箱」把「衣箱」逐個拆開,再裝嵌,疊起,幾秒就變出一個櫃、燙衫板和梳妝台,在有限的空間內鋪陳出井井有條的收納,全部都是民間智慧。而在這個空間內,你又看到一些個體,有助理,有舞台監督,有主角,有下欄,也有搭棚工人。全片幾乎沒有對白,而是以觀察的手法,在這個特定的空間內引領觀眾走入一個未知的領域。卓翔說:「片中首先呈現的是空間,然後是空間與群眾和個人。我們由戲棚這個建築慢慢看到更細緻的組織,再去到不同族群,讓觀眾自己慢慢發掘一些平時看不到的東西。我們希望觀眾可在70分鐘之內在戲院裡看到戲棚,有了這個經驗之後,會在離開戲院時去一個真的戲棚感受一下。」

神聖與世俗並存的舞台

那戲棚到底是什麼?

《戲棚》監製茹國烈,原來也是40多歲才第一次因為工作需要走進戲棚。2012至2014年,他時任西九表演藝術行政總監,於還未有建築落成的西九文化區當時搞過三次「西九大戲棚」。當時他走進西貢的戲棚受到很大衝擊。

「第一個衝擊是我作為一個香港仔,竟然從來沒去過戲棚;第二個衝擊是我作為藝術工作者,竟然不知道香港有這麼重要的藝術傳統。整個棚不用一口釘,不用一根螺絲,只用綁的方式,就可以用竹枝架起一個容納400至1,500位觀眾的臨時舞台。而且舞台設計相當成熟,頂是尖的,給人更大的空間感,地台是乘起的,落雨也不怕水浸。香港的戲棚是一項有超過150年歷史的技術,它並不落伍,而是揉合了中西的舞台設計,既有西方劇場的結構, 如觀眾席是斜的,也有傳統的單面舞台,現在幾乎只有香港仍能做出這樣的戲棚。它表面很粗糙,但其實很精緻,我也帶過一些外國劇場界的朋友來看戲棚,他們也覺得這是一件很amazing的事。」

在戲棚內與在劇院中看戲的最大分別,是戲棚並非單純觀劇的場所。

「這是一個很grand的舞台設計,但環境卻很鄉村。它既是神聖的,也是世俗的。神功戲本來就是為村莊祈福酬神的戲,要由村中長老拜神和擲聖杯決定演幾多場,籌備過程和演出本身這是很神聖很spiritual的事。但它同時也是很世俗很商業的,觀眾不用根據西方的觀劇禮儀看戲,可以吃東西可以談天,是一個非常自由的空間,任何人只要一走進去,也會覺得進入了一個比劇院更遼闊的領域,因為戲棚外有其他事發生而你是知道的,這不只是一個藝術體驗,也是一個社區活動和習俗,而且一定在廟前發生。現代社會將宗教和習俗這些元素抽離,再放進劇院中,但我們不要忘記,在傳統上,有祭祀才有藝術。」

卓翔補充:「其實中國戲曲產生的時候也不是在劇院中觀賞的,最初是在庭園,也是一個開放的空間。而戲棚中你不只聽到做戲的聲音,也聽到風聲樹葉的沙沙聲,還有孩子嬉戲和小販叫賣聲音。戲棚不單純是一個宗教或藝術活動場所,它有很多不同面向,很有生命力的,觀眾可以不同形式參與其中。」

紀錄當下,承傳古老藝術與習俗

現時,全香港的戲棚不斷減少,製作成本高是原因之一。以往大部份戲棚也是村民自己籌錢,但現在村民許多已搬出市區,戲棚也變得愈來愈細小;二來不少搭棚師傅已屆退休之年,是否後繼有人也是一個問號。

2012至2014年間,茹國烈當時任西九表演藝術行政總監,曾於還未有建築落成的西九文化區當時搞過三次「西九大戲棚」,那時香港仍有四、五間公司承辦搭戲棚工程,當時他們很多人也說退休就不再做了。只是幾年的光景,香港現在只剩兩間戲棚公司,加起來也只有五、六十名工人。香港曾是漁港,天后信仰仍然流行,所以天后誕前夕多區也有戲棚工程,而一些大型的太平清醮,有時人手不夠,就要分階段搭建。以片中最大型的林村戲棚為例,就用了兩個月時間。

傳說在五十年代,任白演出的戲棚有雙層觀眾席,可容納2,000人,此情此景如今已不復再,紀錄片工作者總會恨自己拍得太晚。片段中有一段「天光戲」,是深夜接近天亮時分,演員在一個沒有觀眾的舞台上演戲,現在就只有滘西洲和糧船灣的戲棚仍有演,相當珍貴。卓翔說:「天光戲由來,不同師父有不同說法。有些說是給神明看的,也有說是幾十年前很多人入島看戲,太晚已沒船出島,觀眾唯有在島內過夜,所以戲班就提供一些額外的節目給他們看。到了今天,就只剩下一位師傅仍有做天光戲。」

監製茹國烈說:「這很可能是香港第一條長片去全面探索戲棚,沒有只偏重藝術或宗教,你可以看到神功戲的完整過程和整個生態是怎樣。今年是粵劇申遺十周年,而戲棚是一個很重要的文化遺產,承載了很多古老智慧,而參與其中的人儘管不完全是台上的角色,他們謹守不同崗位,令神功戲這件事順利進行,有他們的付出,才能令這個很悠久歷史的華人文化繼續下去。」

 原文載於2019年12月4日《立場新聞》(原本的連結已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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