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从通往原生家庭的火车跳下来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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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中包含大量笔者对个人经历的原生家庭问题的详细叙述,可能造成阅读者的不适,如果您有同样的遭遇,阅读本文可能造成您的应激反应。如果感到不适,请立刻停下阅读,您自己的感受是最重要的,没有阅读什么东西会比你自己重要。如果感到还能忍受,请坚持到五千字以后,相信我,这是一个好结局的故事。
Chiy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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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我决定要出国留学后的一天晚上,妈妈突然喊我出门。夜里,我们开车逆行在市郊的公路,逆向行驶、超速,越开越快,无视一路的红绿灯。她对我说,要我说我爱她。车越开越快,好像就在等一辆迎面开来的车把我们撞到粉碎。
我的妈妈对我做过许多奇异的事,包括在我身上装定位与监听装置、在我终于交到朋友后用我的手机发短信和对方绝交、阻挠我的高中艺考志愿等等。
两年前,我终于彻底离开了家,将所有人拉黑,然后从那一辆通往原生家庭的火车上跳了下来。过去的我曾经说过,我和我妈妈,直到有一方死之前,另一个都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但这一切终究没有以你死我活作为结束,我终究得到了过去我从未敢设想过的,提前而来的解放,与我自己的人生。
接下来要讲的,就是一个普通女孩终于跳下那辆火车的全部故事。它或许会成为一个各位用不上的参考。
母与女
我的妈妈与我的关系很诡异,她是一个极端严格的母亲,但同时,我从很小的时候起,似乎就负担起了当她的 “男朋友” 的责任。
很久之后我在读到三岛由纪夫《假面告白》里描述自己和祖母的那句 “谁能想到,十三岁的我,竟有一个六十岁的恋人” 时,我大惊失色,世上竟有人和我在青春期时有同样的感受。
后来我又看到,直木奖,中央公论文艺奖得主樱木紫乃在对谈中提到,“9岁的时候,母亲成为了我的 ‘妻子’”。
在她的父亲因病去世前,对樱木的母亲说道,“以后你就把那孩子当成我吧”。而她的母亲也确实这么做了,那时候的樱木紫乃,还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
这种关系直到樱木的母亲因为年迈而得了认知障碍,忘记了女儿的名字。“在那时候,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得到了解放。” —— 樱木紫乃在对谈里这样说道。
我读到的时候再一次感到,世界上原来也有人有同样的心情。“恋人” “妻子”,没错,正是这种很恶心的词,才能描述出我感受到的母女之间的异常关系。我和母亲的关系变得异常亲密,也是在我的父母离婚以后,那之后,她似乎把我当做了世界上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虽然家里还有很多空房间,还有很多张床,但是我的妈妈,却一定要我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如果我想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外人面前冷静稳重的她就会像是受到莫大的刺激一般大喊大叫呵斥我,发起脾气。我在高中艺考时以江苏省第八名的成绩通过四川美院,最终却只能在家附近的一所综合大学读书。读大学的四年内,有两年的时间我每天住在家里,早上坐车一小时去上学,晚上和她睡在一起。
很久之后我开始留学独居,那几年间,我依然每天会做噩梦,我会梦见本该在一海之隔的妈妈就站在我的床边,双眼紧紧盯着我。我会被楼上楼下任何高跟鞋的声音惊醒,心脏砰砰跳动。我患上了严重的失眠,没有一天不是因为关于妈妈的噩梦而惊醒。
而这也不只是一个噩梦,毕竟哪怕是我身在日本的时候,她也确实会毫无征兆地一个飞机直接来到我的房间门前。
我与她之间的支配-服从关系往往不是暴力的,也并不传统,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会与我谈论王尔德、波德莱尔,或者白先勇,谈论冈特的美的历险或者时间简史。但同时她对我的要求如同是要求一个男友,她总问我爱不爱她,不然就像是我在 “出轨”。这种过于黏糊的关系让我感觉到很不舒服。
她会直接地说,“你是我的女儿,所以你是我的东西”。在我有一天终于无法忍受,对她说 “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很不健康也不正常,我觉得你甚至对我有性方面的执着” 后,她回答:
“哦,那你又能怎么样呢?”
孩子的去处
读书时,我并不被允许拥有智能手机,我带着一款儿童手机,妈妈看中这款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里面有定位和监听功能。
有一天,上早课前,我突然接到了妈妈发来的监听信息。不知为何,那天我突然无法再忍受,当着所有同学和老师的面站起来尖叫,用美工刀划拉手机,往地上砸,砸开后盖,用三角尺撬掉螺丝,刻花里面的线路板,然后尖叫着把手机丢到了窗外。
回家后,妈妈问我,手机哪去了,
我说丢了,我丢掉的,我受不了了。
妈妈说好,那就从你的生活费里扣除,重新买一个吧。
我说我不需要这个手机,你想要我带着的话就自己买。
于是妈妈真的又买了一个,第二天我继续带着定位和监听装置去上学。
然而在外人面前,她又是冷静强大,无懈可击的完美女性。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曾有一个非常照顾我的女老师,出于对她的信任,我告诉了她有关我妈妈如何对我的事,她意识到这里的问题,准备尝试干涉。
于是她喊来了我的妈妈,她们进行了一场我不知道的谈话。谈话结束后,我信任的女老师面带崇拜地对我说,你的妈妈真是一位聪明强大的女性。
我说嗯。我看到妈妈带着得意的表情站在她身后。
我其实已经习惯了,所有接触过妈妈的大人们都是这么说的,并没有人能救我。另一个觉得有哪儿不对的老师,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说实话,我们的关系很不好。但是他有一次对我说,你写作文很奇怪。
我说哪里奇怪,他说你为什么总在写你的妈妈,每次不管什么题目,你都在写你妈妈如何对你好。你就没有别的能写的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从小学到初中,我每次写周末作文作业,大多是我妈妈在旁边念出要我写的内容 —— 比如一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大雨天她背我走路去医院,但实际上她开车,我们也没有在下雨天去过医院 —— 我再对着她的话抄写下来的。
语文老师指出这件事让我不快。因为我已经知道了,那你又能怎样,你能帮我吗。
我清楚地知道一个聪明的大人能如何包装自己,孩子我意识到文字可以巧言令色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交上朋友,妈妈知道后,偷走我的手机给对方发了绝交的短信。因为那是一个喜欢读书写作的朋友,所以妈妈在短信里模仿她的文风写了一篇颇为矫揉造作的文字为自己辩白。我的朋友果然信了。之后妈妈得意洋洋地将短信记录给我看,并对我说,“你看,对这种小孩写些这样的东西,他们就会信啊。”
所以我什么也没说,我已经放弃对任何人求救了。在我的认识里,我是一条狗,除非等到妈妈死去,或者等到我死去,我无法获得自由。
等待妈妈死亡的女儿们
之后也曾有一两个聪明的大人察觉到我的问题,试图帮助我,但我拒绝了所有人。
一位是辅导我美术的画室老师,他很年轻,刚刚从学校毕业没多久,我很担心他会被妈妈以什么由头举报。在即将校考时,妈妈依然千方百计地阻拦我画画,尽管我的高中文化课成绩三年内没有一次落下过全年级第一,她还是禁止我去外地画室参加集训。于是年轻的美术老师找到我谈心,最后对我说,你的人生说到底是你自己的。我告诉他不,我的人生直到妈妈死前都不是我的。
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毁了。并且会永远持续下去,不会有人能帮到我的。
在我的青少年时期,我已最好准备,要等待我的妈妈死亡为止,再开始我自己的人生。或者我先死掉。我大抵也只能如此。
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我似乎并不是一个个例。
在我身边同样有以这样的方式被榨取,被母亲吸取生命的女儿。我的一位朋友,她拥有一个社会身份体面,高级知识份子的母亲,然而母亲却向女儿索求着男友一般的密切关系。几乎是每两天一次的频率,她会在深夜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于是她就要花很多时间去哄人,直到把她的妈妈哄睡着了,然后她放下电话,自己服用精神科药物,再疲惫地入睡。
在接到妈妈的电话之前,她一直都看起来很好。放下电话,她就好像一株植物干枯了。
她告诉过我,只要她的妈妈死了,她就终于能自杀了。
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了。我认识好多人,好多女性朋友,被妈妈当做男友的女孩子、被妈妈骗走自己打工赚来的学费的女孩子、被提着切肉刀劈开门的女孩子,她们说过这句话。和我一样。对于还是孩子的我们来说,似乎只有妈妈死亡了,我们才能获得自由。但是在那或许遥远的某天才能到来的人生里,已经没有别的想干的事了,能想到要做的事,也只是快点终结痛苦的生命。
我经常觉得自杀并不是孩子对父母的反抗或者报复,毕竟人都死了,剩下的人怎么被报复也不关自己的事了。它只是因为,太累了,外面的世界很大,但是对于孩子来说世界又很小,人生仿佛是是无处可逃的。
我听过最严重的指控是你像我的妈妈
还是上文中提到的朋友,我曾经追求过她。我承认我在亲密关系上有很大的障碍,用现在通俗的名词来说就是地雷女,我憎恨我的妈妈,但却在亲密关系上患上同样的依存症状。我自己无法建立安全感,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别人。
那时候,我总是一天确认起码五次你爱不爱我会不会离开我。如果得不到,我就会惊恐,手脚动不了了,空白的大脑里第一个想到的是去死。
这当然都让我们感到精疲力尽,我很崩溃,但是比我更崩溃的是被我追求的人。终于有一天,向来体贴的她忍无可忍,对我说了实话,
“你这样就像我的妈妈,你这样和我妈妈有什么两样。”
我是被这句话终于打醒的。这是世界上,我所知的最恐怖、最严重,带给人最大创伤的指控。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提醒我我正在犯怎样不可饶恕的罪行。
我最恐惧的事就是我会变得像妈妈。
我想,血缘应该是世界上最恐怖的诅咒吧。就和恐怖电影里写的一样。我很多时候觉得自己的血很肮脏,躺在床上听着血管里的声音,就会觉得里面有很多脏东西,恶心得开始抓挠皮肤,想把血管抠挖开。我的血液里仿佛流淌着某种精神病态的基因,但这是一个比喻,我想基因学也没法给我答案的。
那之后我便控制自己不与人产生亲密关系了。我选择爱上大海与文学,因为大海与文学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我给伤害到的。
我的妈妈也曾是孩子
血缘是世界上最恐怖的诅咒,而我的妈妈也曾是孩子。
中学时,我突然对 bjd 人偶感兴趣,人偶很贵,但出乎意外的,家人还是买给了我。买来之后,我很喜欢,妈妈举起人偶对我说,如果不能考到多少分,就立刻砸碎这个人偶。
于是我才明白,这是人质啊。我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偶、喜欢的书本、喜欢的新朋友,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都会成为人质。
但是要砸碎人偶的妈妈也一样。
妈妈初中的时候,没有遵守她的爸爸妈妈的命令,偷偷养了蚕宝宝。
我的家庭从妈妈的爸爸妈妈那一代起,就禁止小孩子交朋友、和同龄人玩闹、确切说禁止和家人以外的人深入交流。他们会美其名曰因为其他人都很蠢。
偷偷养在纸盒里的蚕宝宝,对初中的妈妈来说就像偷偷违背命令交了朋友一样。后来,蚕宝宝被妈妈的爸爸妈妈发现了,他们都是一点也不野蛮,很儒雅很聪明的知识分子,直到现在也是如此。正因为是这样的人,所以对于没有遵守约定的妈妈,没有打也没有骂,只是把她的朋友在她面前撕碎,踩烂,然后按着妈妈看蚕宝宝被踩烂,再让妈妈也去踩那些绿色的水而已。
“绿色的水” —— 这是妈妈的原话,她是笑着对我说起这事的。
她讲了这件事好多次,妈妈每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脸上都会带着有点兴奋,也有点恍惚的微笑。每次说起都这样淡淡地笑着。她讲这个故事原本的目的,是想说自己这般儒雅的知识分子家庭不会对小孩打骂,赏罚都很清楚,很文明,很有道理。
我看着妈妈恍惚的微笑,那是 “因为我能轻松忍耐过了这些事,能理解这样的教育,才成为像现在这样了不起的大人” 的笑容,是宣言着 “我早已能将那时候的寂寞与痛苦忘得一干二净了” 的笑容。
但是,如果真的早已将那时的寂寞忘得一干二净了,为什么妈妈总是要提起死掉的蚕宝宝呢。我实在得不到答案,或许是那一天死掉的被踩死的蚕宝宝变成了幽灵,偶尔附身到了已经变成大人的妈妈身上吧。
蚕宝宝的幽灵附身到了血液里,和血红蛋白一起流淌,进入大脑和语言。所以她才会说要打碎前脚刚刚买给我的人偶,才会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周末素描班的那个女孩,那好,如果你做不到如何如何,以后就再也不能去上那个兴趣班。
……当然,幽灵只是一个比喻。便是我也知道,这并非是如此神秘学的东西。
用更科学的说法来说,她反复咀嚼蚕宝宝的下场,一种明显的斯德哥尔摩症状。而我的母亲,借用一位友人的评论,“童年时期遭遇的暴力就是人们教给你的母语。如果没有及时干预的话,只会不停地在他人身上重复自己承受过的痛苦,而且本人很难意识到不该这样做……这是谁的错呢,只是没有人站出来。”
尽管妈妈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愿意承认,她受过的那些事从来不是文明和知性的,那只是一种暴力。而她也从没有如她自己所讲述的那样,成为一个她描述中的不会寂寞和痛苦的 “了不起的大人”。
不然她就不会再向我索求爱了。
她也不会因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爱就像小孩子一样哭和闹脾气;不会进入工作三十年取得了足够的成就,却还在反刍自己学生时代的成绩单,贴到朋友圈里。
一天,她扭伤了脚,坐在车上生闷气。我什么都没说。
她突然生气,问我为什么不关心安慰她。我说安慰有用吗,能让你不疼吗?
——这里又没有药膏,我们应该做的是寻找药店。除此之外的事都是没意义的。这就是我当时的逻辑思维,不是报复,而是那时我的大脑内没有其他东西。
因为,很显然,在我发烧到四十一度却依然被要求继续上课直到晕倒为止,在我自杀未遂于医院醒来的当晚被询问什么时候能回去读书和接下来的学习计划时,我就是被这样教育的。
发疯文学
好巧不巧,我与妈妈的关系始于暴力,也同样改变于暴力。
我们之间关系的改变始于我的抑郁症终于严重到一定的地步。在反复的我试图自救-偷看医生被发现,药被妈妈扔掉-我找朋友借钱看病买药-药被发现继续被扔掉,这样的循环之后,我的疾病终于恶化了。
我没有办法上学;以两三天完全无法入睡的程度失眠;走在街上就会控制不住地大哭或者颤抖;学校里遇到有意刁难的教师,我不知如何是好,便只会茫然地走向窗台开窗爬上去准备往下跳。
我终于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和行为。
在这个情况下,终于有一天,我面对妈妈咄咄逼人的提问,在大脑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开始尖叫着把自己的头往桌角上来回猛撞。
我以前一直很安静,但这时候的我已经完全失控了,我的大脑里好像在尖叫,于是我也确实在尖叫。在我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大约已经过了一分钟,房间里已经安静了,妈妈不说话,只有我在尖叫和用脑袋来回撞击桌子尖角的声音。
我抬起撞得发昏流血的脑袋看向妈妈……我看到她站在墙边,她看起来。
似乎是害怕了。
……我突然,并且终于意识到:她原来并非无坚不摧,无懈可击的。她居然看到我害怕了。在这个瞬间,我终于第一次占据了上风。
用现在网上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发疯文学是有用的。
虽然这并非是我的有意之举,但正是这个巧合性的瞬间,过去在我看来除了她死就是我死、除此之外仿佛无解、牢不可破的诅咒,它似乎第一次被轻轻撬动了一角。
那之后没多久,我可以睡在隔壁房间,不用再和妈妈睡一张床了。
而我需要做的便是暴力。
我想,后来我之所以能逃出这个家里,最大的原因取决于,因为我是一个坏孩子。
我是不爱妈妈的坏孩子
我能从这样的关系里逃脱并幸存,因为我是一个足够坏的人。
我决定的事从来不留余地,不会再为任何人变更,对感情也是如此。在我和我认识的其他因为母亲而饱受折磨的朋友里,我的区别就是,我不爱她。
从幼儿园起,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小小的计数器。我清晰地剂量着我对所有人的感情的量化数值。还是孩子的我自然也为一些这样的关系里也会存在的温情动容过,会为能平静地一起吃饭的时刻而高兴,但同时我也计算着我受到的一切伤害。当某个并不特别的一天,计数器跌破零点,我关掉了计数器,也切断了自己的感情。从那以后,我便能做到不再爱她丝毫。
即便是我开始觉得她可怜也一样。如果我并非她的女儿,我们也不用生活得如此亲密,我说不定就能更客观地分析这段关系里的所有成因。
有时,我反而会奇怪,都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为什么那些孩子还要选择爱。孩子对父母有天生的爱,这似乎很不公平。我的意思是,我自然能理解有孩子爱着自己的父母,但是。
但是我想正因为爱是世上最自由的东西,因此爱才是高贵的。
我总觉得,人的爱,必须都是自己选择了去爱。爱着孩子的父母,爱着父母的孩子,并不是因为生来注定的关系,没有谁生来是必须爱谁的。而是相处之中,发生了什么值得爱之处,ta 有值得你可爱之处,于是你才选择去爱 ta。对人,对其他,都是如此。
对我来说,不爱就是不爱。不爱即是连 0.0001 都没有的绝对的 0 。
这样的我,放在若干受困于与父母的关系、却只愿割骨还父割肉还母的孩子里相比,或许是很坏的。
如果这是一个足够体面的故事,那故事的结局应该是我去拯救她,然后达到彼此的和解。但很遗憾,我做不到将其处理得和母女题材电影一样体面。与在双方接触中可能再次受到的伤害相比,我并不愿去拯救一个我不爱的人。
对父母卖春
我为自己的亲子关系痛苦了很久,终于变得能理解和认识这一切,是因为我当了陪酒女。
当了很久陪酒女后,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原来世上有的孩子和父母的关系,和陪酒女风俗女与客人的关系是一样的。
客人给陪酒女花钱,从陪酒女身上或许自己想要的东西。孩子和父母或许也是一样。还没有工作能力的孩子对父母卖笑,从他们身上获取生存资源,而能做的也只有卖笑。看起来是陪酒女捞了好处是吗?但如论获得什么,陪酒女都是这场永无平等的搏斗里的弱者。
客人可以随时抛弃陪酒女,就像大人可以随时抛弃孩子。大人不喜欢的话,只要不出钱让小孩上学读书,那孩子的一切就都完了;或许客人选择走进夜总会或者风俗店的那一刻,就和父母决定生下孩子的那一刻一样,这段关系的开始是只有他们能选择,而孩子不能选择的。
而这一切都会被包装在爱的名义之下,也只是被包装在这样的名义下。
做过陪酒女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如何面对父母。在当陪酒女的时候,我是不会把自己当人看的,如果我是一个人,我做这种陪笑,身处在这样的关系里就只会觉得被强奸。所以我不会把自己当人,我是卖淫妇,援交女。我正在对大人卖身,对父母卖身。
但只要时时刻刻牢记自己是在做服务业,是在卖身,这份关系里没有其他,就不用再受那份折磨。只要把父母当做陪酒的客人来说话,用对不认识的大叔撒娇的心态对父母撒娇,就没有问题。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直到长大。
然后,总有一天,只要我能活下去,我就会离开这里。
……或许世上也有并非是这样的亲子,就像也有和客人真心相爱,直到退隐结婚的陪酒女。但自己没有遇到这样的客人也没什么。世上的人本就有生来缘深和缘浅,何况是只能抽一次的签,正好抽到会和自己相爱的人的几率,也太小了。抽不中,也是很正常的,并非是需要值得怨恨亦或诅咒命运的事。
家并不是指自己出生的地方。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正好出生的那个坐标就能成为自己的家,也太奇怪了。
我长大之后终于明白,真正的家人是自己选择的。活下去,长大,然后找到能与自己组建家庭,共享命运的对象:可以是朋友、小狗小猫、工作、兴趣爱好,山或者大海。
普通女孩逃出家
我为了策划逃出自己的家里准备了很多。
我的周围也有比我更早逃家的朋友。她成为大人,去了陌生的城市,靠自己努力赚钱生活。但是她父母还是找了上来,每次去她公司门口闹事,或者找人开她的出租屋门锁,试图把她物理意义上的抓回家里。于是她就要放弃工作,然后再逃去下一个城市生活。
我也遇到过仅仅是因为性取向问题就被骗回去,扣留在家的孩子。
应该如何逃走,还是孩子时的我根本没法想。很多问题,变成大人以后就会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困难,只要大人愿意就能做到。但是活在封闭的世界里的小孩子并不知道。
自暴自弃的时候,我想过干脆找个不喜欢的人结婚,靠卖身给下一个人来逃离现在自己的家。
“反正也不会过得更糟了。”我对朋友说。
“你会后悔的。”
朋友回答我。
……好在事情姑且没有变得那么糟糕。这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
但最终逃出家,确实需要一点点运气。过去的我的人生,总有人听下来说很惨很不幸,但我并不觉得,如今看来。我似乎被格外的好运眷顾了。
我能逃出来是因为遇到了两件事:
1、我在网上写的东西意外被编辑赏识,开始连载专栏,第一次赚到了属于自己的钱。
过去我总抱着出了学校我就会死的心理预期,出于心理和生理的原因,我还以为自己除了卖身,大概没有任何能力能在这个社会上活下去。直到一个朋友建议我在网上写一些文章,后来我写了,写了一段时间后,被编辑私信找上了门,于是获得了现在的连载。
现在我才第一次发现其实我是可以工作,勉强养活我自己的。我很喜欢现在自己所做的工作,通宵改稿子到早上五六点的时候,我都感到很快乐。我真的很喜欢现在的工作。
编辑也对我很有耐心,编辑部的人也对我很好,他们愿意照顾我的情绪问题和特殊家庭情况。之前,我的笔名差点被暴露给妈妈的时候,我很害怕会像之前那个朋友的遭遇一样,给供稿的地方添麻烦。我和编辑说,我害怕我的妈妈来找你们。她回复没关系,她和其他同事说了我的情况,真发生这种事他们会想办法应对。
后来我又认识了很多人,第一次出差参加了感觉是很厉害的大人的工作、和一些朋友办了活动,上一周我通过了一个很感兴趣的外包试稿。相比孩子的世界,或者孩子想象中大人的世界,我所经历的大人的世界,似乎并没有过去身为孩子的我以为会有的那样残酷。
离开家之后,外面的世界好像很正常。
或许是家庭幸福的孩子才会觉得外面的世界更艰难吧,但对我们这样的孩子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比在家的那个时期更艰难的了。
2、我遇到了愿意帮助我的朋友。
我现在暂住在北京的朋友家里。我能逃出家的契机,也是因为遇到了两个朋友。
一个朋友,是比我年长很多,社会经历丰富的大人,她给了我很多建议和帮助。我自杀未遂,她找人在日本帮忙报警,把我送进医院,之后,她邀请我回国一段时间,住在她家休息散心。我们一起吃了很多广州美食,看了河边的夜景。是她告诉我,家是可以靠自己选择的,家人也是靠自己选择的。孩子长大以后,朋友就会成为新的家人。
另一个朋友,则是现在收留了我住在她的家里,现在我正在她家里的桌上写着这篇文章。前年,我准备年底就去死,年中时我暂住她家。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假装睡意,小声问,如果我之后来北京……可以再暂住你这吗。她说我去问问,几天后,她告诉我,她父母同意了。于是我离开日本,住进她的家里,我和她与她的父母一起过了春节。来到这里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有关妈妈的噩梦。
我好喜欢他们所有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说只有原生的家庭才可以信任,出了那扇门以后,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对自己好。可是我偏偏是离开了那扇门之后,才见到了更温柔的世界,和值得信赖的人们。我到了外面的世界之后,才发现活下去也没有那么难。
……我靠着这一点好运活到了今天。如果之前死了,我就没有办法等到这样的运气降临的那天。今天的我还坐在这里写稿;照顾着我自己与我的猫;用稿费偶尔点个奶茶;假期偶尔出门旅行,试着利用自己的微博账号做一点小小的援助项目,帮助一些还是孩子,处境糟糕的女孩 —— 这些事,在过去那个几乎无法动弹,几个月不踏出房间一步,只能躺在床上体会药物副作用的疼痛感并等死的我看来,都是不可思议、天方夜谭一般的事。
写下这些,不是在炫耀我的好运。而是,如我一般的人,其实也有可能获得这样的好运。就如我的过去不会是一个个例,或许,我的现在也不会是一个个例。
我想对因为家庭痛苦得要死,因为无法逃离感觉只能去死的孩子说,请再等待一下吧,再等等,再稍微忍耐一下下。忍耐着,直到变成大人的那一天,说不定明天就会有好运气降临了。我也曾想过一了百了,觉得世上尽是不可能之事,便是如此的我,现在也终于逃了出来,并且活着。
然后,要珍惜愿意帮助自己的人。
我想对于我们这样的孩子来说,我们不太会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帮助,我的意思是,请信任值得信任的人,不要害怕那些好意。即便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无法给对方相等的回报,那也是没有关系的。别害怕,不用逃开。因为真正爱你的人不是因为你是一个乖孩子而爱你,真正爱你的人本来就会爱你。
要交到自己的朋友,找到属于自己的家人;困难的时候,要向朋友寻求帮助,不要闹别扭;做得还不够好的地方,慢慢来,等到自己也能成为可以帮助别人、爱别人的人就好。
一些实用的逃家准备小贴士
记住孩子是弱者,孩子可以选择包容大人,但是孩子从没有包容大人的义务。
从精神上离乳,不爱就是不爱,切断不必要的纽带。你的感受最重要,记住一切伤害自己的东西都是 “恶”,人可以远离所有会伤害自己的人和事,而不受任何批判。世上从没有一种道德能阻止你远离伤害自己的人和事。
不要自暴自弃,选一个实用且方便逃家的好专业。我没有从事我大学本科相关的工作,因为那个行业有可能和我的原生家庭发生牵扯。但是读研的时候我满脑子准备去死而学了文学,如果我没有读文学,那我会更容易找到工作,我的逃家经历会变得顺利一些,不用那么依靠运气。
一技之长是有用的,靠特长吃饭没有上一辈人说得那么难(如果你是只想养活自己的独身者)。对于精神情况不支持长时间体力劳动的孩子来说更是如此,比如我,现在月收入也差不多有在奶茶店打工的程度。想活也是能活下去。我周围的朋友里也有不少靠接二次元插图私稿作为收入来源活下去的人。
想尽办法弄到自己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其中身份证最重要。保存好自己的所有证件(包括毕业证书等等)。靠骗的拿到手也可以。最好能在离开家之前准备好。我当初骗身份证和户口本是毕业回国,正值疫情期间,人在酒店,假借 “我找到工作了需要身份证和户口本来办入职手续,人事那边急要” 的理由从家里骗来的。能用快递是最好,能不实际接触就不实际接触。
去一个很远的城市。绝对保密所有自己的所在地和身份信息,造假也可以。在我还没有完全切断联系的时候,我编了一整套虚假的所在地、所在行业,公司名称等等信息。并且决不能提供身边其他朋友的真实信息。
像个特工一样注意安全。最好使用两张手机卡。如果已经住在其他地方,但迫不得已需要见面的时候,约在距离自己实际所在处较远,且自己熟悉而对方不熟悉的人流量较大的公共场合,提前确认周围环境、出入口,交通信息,见面前从远处观望对方来的人数与信息,有任何不对就直接离开。另外通行时间也可能被用以推断距离,如果必须要提到自己何时出发,记得造假。回程如果是打出租,分两段,第一段去往位置相反的随便其他什么位置,之后再换一辆出租离开。当然最好的方法还是不要见面。
拉黑联系方式。不要有任何挂念,不要心软。如果有,那就说明你还并不需要这些建议。
最后,需要的是愿意为了自己而切断一切的勇气。
勇敢到从开往原生家庭的火车上跳下去
我最终彻底离开那个家,那个契机,倒也是情急之下的。
自从我来到北京,住进朋友家里以后,出于疫情原因,我倒是和妈妈相安无事了好一段时间。我只要大部分情况下不接电话,日子似乎就和平了一些。现在想来,是那时我过于天真。我以为只要我们身在不同的城市,这一切就能逐渐平静下来,直到所有不该存在于这里的东西消失。
从小照顾我的外婆过生日,正值假期,妈妈打来电话,要求我回家一趟。我以为一切都已经好了……我甚至像个大人一样,准备了一身体面些的衣服,在火车站的稻香村买了一盒点心。
直到上了火车,我越来越害怕。一切都好像清晰地再次重现在眼前。我身上带了大量头孢,和准备了几个月分量的精神类药物。如果发生什么万一,我将大量服药把自己送进医院洗胃,再从医院里找机会逃走……
我甚至做了这种准备。
与此同时,电话开始狂响不止。我感觉到快吐了,很久以来没有再发作过的焦虑症状和躯体化再次反应在我身上,和以前一样。我虚弱地发微信过去说,我还有一个很急的工作没有完成,今天到的会很晚,为了不打扰老人,我想先在外面旅馆住一晚完成工作。
电话来了,我根本听不清对面咄咄逼人的怒吼是什么样的,好像骂了我很多东西,但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每一个字都会被打断,于是我开始哭,列车员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掐掉了电话。然后电话又开始响了。
我好想骗自己都是假的,我现在是一个普通的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的女孩子,会穿体面的衣服手上提着点心回家看望。之前所有的痛苦或许已经消失了,我们说不定会像家族电影里那样,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和解,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电话还在响,然后是很多条语音消息发来的怒骂。我熟悉的语数,问我爱不爱,问我背叛。
我想假装不存在,但原来不是这样。那些暴力,伤害和阴影,原来是不会自己的消失的。只要我还没有切断,只要还有一点点心软,它们就好像达克摩斯剑一样悬在我的头上,准备随时把我现在手中捧着的一切全部撕碎。
我都买了点心,做好了把自己送进急诊再逃走的准备,可是为什么凭什么我要经历这一切?
我不想失去来之不易的好生活,我想尽一切力量保护现在的生活,保护我自己,想普通地活下去,这难道是有错的吗。
我发了微博,我说我不想回家,说了以前妈妈拉着我逆向飙车准备去死的事。有人安慰我,有人骂我,如今想来,我很感谢那位虽然不认识,还突然骂了我的人。那位不认识的网友告诉我,这本质就是一个 chiken game ,妈妈不准备死,也并非不会害怕,这种博弈只是比谁晚刹车来让我屈服,如果我是胆小鬼,就只能这样玩下去。
我是被刹车和玩下去三个字触动了,我想到那晚的车上外面的流光,和我恶心得想死却只能按在车门上的手,那时我已经把手放上车门,却不敢开门跳下去。
如今竟然是一样的心情。
我不知道,如果选择抛弃谁跳下去是有错的话,那我就做错好了。我已经被做了那么多足够过分、足够不公和痛苦的事,而我都忍耐下来了。我把很多人一辈子不会经历的痛苦经历完了。那从此以后,我做一个很坏的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活着的人,我也有这种奢侈和任性的权利了。
我现在有愿意在身后支持我的朋友,我的幸福已经唾手可及。我绝对不要再回到那个过去,为此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有任何人和事阻止我,都是我的敌人。
火车总共有十站到站,那也是我的过去能追上我的全部距离。我放下手机,突然做了一个准备。
如果这种勇气和愤怒,在火车到下一站还没有停息,那么,我就会从这辆火车跳下去。
转头回家,买一辆回北京的车票,回我真正的家里。
如果说得中二一点,这应该就是我的人生游戏的丢骰子时间,我将我过去的前二十年和我的未来都押在了这个丢骰子上。它最终居然只是一个那么简单的,留下或者下车,不足十秒的决定。
—— “列车进入沧州站。”
我突然抓起背包,从火车上跳下去了。
就好像多年前我没能做到的那样。之前关照了我的列车员在身后问我你的车票不是到这的,下站就不能上车了,我头也没回地说没关系。
我跳下站台,打开微信,鼓起勇气,点开妈妈的聊天框,点击发送语音,不知道自己对那边大喊大叫了些什么,之后点击发送。
我隐约记得我大喊了:你就是我的过敏原!
然后我拉黑了聊天对象,退出家庭群,找到所有家人的联系方式拉黑,电话薄一个个点开设置来电拒接。
这就是我给自己的人生丢下的骰子结果。
此刻,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充满力量,我的手指和脚好像重新变回了我自己的东西。火车停在我不认识的站点,下午太阳很好,有蓝天没有白云,车站站牌上写着沧州,这里离北京很近,我很快就能回家了。
我买了一张车票,回到了在北京与朋友的家,推开门的瞬间,就闻到熟悉的好闻味道。
是我真正的家的味道。
后续:跳下火车的孩子现如今
那之后我与曾是妈妈的人再也没有联系过,以后也不会联系。
我现在依然坐在朋友家中的桌旁,写下这些文字。我的猫正在打盹,我等会准备做做家务,朋友出门上班,晚上会回来,我们会一起吃饭,之后我打一会儿电脑游戏,然后工作。十一假期,我们会一起上潜水课,是今年我送给朋友的生日礼物。前几天,我通过了一份感兴趣的外包工作试稿,希望我有更多的能力养活我自己和现在的生活。
前段时间,很久没有联系过的我的父亲联系到我,告诉我,我的外婆去世了。
“外婆说在等你回去,要等你回去后骨灰才下葬……她还发了不少你小时候的照片。”
他是这样说的。
我看了一会儿照片,那里曾经也有一些温情,有我过去的人生。
这种时候应该哭泣或者悲伤吗?我并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会回去。
“告诉他们我不会回去了。请早点下葬吧。”
于是我只是这样回复。
我不是一个很好的人,我没有办法照顾更多人,这样的时刻,我也不会流泪。人生不可能什么都得到的,那一盒稻香村点心礼盒,我没有送出去,带回家后,发现也不喜欢吃,就那样放了一段时间,最后它干瘪了,于是我丢掉了。以后不准备再买那个点心。
“你恨你妈妈吗?”
他又问我。
……我觉得这个问题真奇怪,它的答案明明简单到难以用语言来表达。
“我只是觉得我们不适合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只会互相伤害,分开对彼此都好而已。”
我这样回答。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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