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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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濫觴|第九章:是不是死了

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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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一定是死了,不然怎麼可能看見並感知到這些。但我覺得很好,也沒有什麼不舒服。


Drawing by AI

我的目光透過心靈的荒原看出去,是個爽颯的寒夜,一個歪躺在地上的人,彷彿已經被放棄的躺著。我認出那是我的身體,在認出的剎那,我飄在她眼前,盯著她緊閉的雙眼和無血色的嘴唇。同時我看到遠遠圍觀的人群。救護車來了,但我卻不再關心,因為一隻貓吸引我的注意,抓住了我的好奇心。我說不出原因。牠是一隻再尋常不過的貓,暗灰條紋的毛色,肥肥的肚皮。

我看牠走進白天,熟悉的街坊,一個短髮髒臉的小女孩抓住了牠,把牠放在紙箱裡。那個小女孩是我,八歲,或更小。我記起來了,這是我童年的街坊,一個回字形的市場住宅,中間是賣魚賣肉賣菜的攤子,四面是商家。過午時分,一片休市的寂靜。我把裝在紙箱裡的貓從二樓半的窗子丟下去,貓發出一聲慘烈的哀嚎,掙扎著摔向市場空曠的中心,我的心在那短暫的一霎揪緊了,感覺我就是那隻瀕死的貓,墜落的恐怖使得我的尾巴顫慄的豎直。

蒼白的我沒有哭,但我嚇壞了。孩童血液裡流淌的那種莫名的惡作劇的殘酷在此刻消失無踪,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同情和自責。貓落在垃圾堆上,生死不明。我怕得縮回了頭,在炎夏中從裡到外的狂抖。

喂,妳在幹什麼?

我回頭,認出了他。劉銘翔黑黑的眼睛望著我。我鑽進他的眼睛,看到他躲在被子裡跟同齡的男孩玩耍,他爸掀起被子,一鞭子打過來:「幹什麼?兩個男生躲在裡面幹什麼?出來!變態!」朋友跑了,他沒哭,眼中都是恐懼。

劉銘翔是情婦的兒子。他從未見過生母,現在的媽媽是爸爸名正言順的老婆。

我想我一定是死了,不然怎麼可能看見並感知到這些。但我覺得很好,也沒有什麼不舒服。我的意識還停留在劉銘翔小時候,他那時在外人面前是那麼陽光又那麼可愛的孩子,而我到現在才知道,他是從那麼陰暗的家裡走出來的。

他的爸爸從年輕時就外遇不斷,身邊什麼都缺,就是不缺女人。這是街坊鄰居大家心知肚明又都裝作不知道的。劉銘翔一生下來就被帶到這個家,因為他是男生,劉家的單傳。他爸對他只有一個期望,就是當個鐵錚錚的男子漢。他管她叫媽的那個女人對他並不好,表面上相安無事,可枕頭邊對他爸說幾句包藏禍心的關心話,就能害他被打個半死。

我處在這方看他,把那個小男孩的整個情勢都看透了。

他可以讓自己在家裡過的日子都不算數,出了門把什麼都瞞下,連自己都瞞,快活得很像樣。你可以說他天真無邪,但又怎麼解釋他獨自一人時的滿腹心事。他最常去的地方是天台,上面是主婦晾衣服男人種花草的地方,除了早上和傍晚,其他時間很少人上去。他一個人在那裡沉思或遊蕩。我看到他意外看到的景象,一個穿小洋裝的女孩也在那裡,她對著飄飄的白被單,孤獨的樣子很動人。

他走過去,我看到燕如眼底的驚詫。

姊小時候就那麼美,難怪劉銘翔要為她動心了。

下一幕,我看到的是一雙哭紅的眼睛,在我小時候的家,浴室裡那面鏡子,姊站在那裡剛好搆到她自己的眼睛。她洗了洗臉走出來,為了不讓我看見她哭過而拿一條濕手帕蒙著眼睛,裝出不太舒服的樣子。我當然沒有去揭穿她。因為那時我完全不瞭解,一個什麼都比我強的女孩,會有什麼煩惱。

我看到她在學校被悄悄的孤立和排擠,因為有太多男生喜歡她,老師也喜歡她,而且她功課很好。然而愈是這樣,她愈是與人疏離,因為她沒有爸爸,因為她必須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所以她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對付人際關係。

有一天她放學回家,看到媽媽一個人在浴室裡抱著噴水的水龍頭大哭,她走過去抱著媽媽,二人被水和眼淚濕透。她不知道媽媽為什麼哭,但媽媽哭,她就哭。在她眼裡的媽媽是忙碌而冷淡的,然而媽媽的難過像能穿透她一樣,使得她瞬間感同身受。那時不在場的我是個讓媽頭痛的野孩子,不知又跟街坊的男孩子們頑到哪裡去了。

所以姊姊品學兼優,所以姊姊分擔媽媽的家務,所以姊姊不需要媽媽操心,她從很小就決定不讓媽媽一個人扛起那麼多。

當我瞭解愈多,心中愈是充滿溫情與痛楚。

我轉向媽媽,立即感覺到她的寂寞和無助,是那麼陰鬱又那麼沉重,就像一個人孤伶伶待在無盡的雨中,而溫暖和乾燥的日子只存在遙遠的記憶。爸無端的離開讓她很自責,她曾經以為是她不夠好而使他外遇,以為她沒有幫他生男孩,以為她不是個好妻子,所有以為的矛頭都伸向她自己。一直到很多年以後,她才瞭解,他的離開不是她的錯,他拋棄的人生也不是她應該負責的。

現在我看到的,是她租了市場這個小店面,幫人綉學號換拉鍊修改衣褲,空下來的一點時間還接了一堆手工在家裡做。她有兩個女兒要撫養,房租學費生活費,然而最刻骨的是打發不完的時間,忙碌可以讓她暫時忘卻。然而家裡沒有男人的悲哀是如影相隨的,譬如換燈炮搬重物修水龍頭,小小的一件事都能勾起種種辛酸的線頭。我記得有一次,我們一家三口合力換燈泡,媽媽從椅子爬到餐桌上,我和姊在下面固定搖晃的桌子,母女三人一邊笑又一邊尖叫。那是多麼美好又教人鼻酸的回憶啊!當然,後來我再長大一點,就全權肩起了家中男人的工作了。那曾經讓我感到無比自豪,到現在都還是。

原來女人可以做男人的事,男人也可以做女人的事,多麼正常。這讓我瞭解到,人是有選擇的,但如果你選擇繼承別人的選擇,你的心就不會自由。

看到這些,我更相信人的記憶是有誤差的,從不同的視角看到不同的人生,我記憶中的家比我現在看到的更無憂無慮,難怪我感覺到姊內心對我的羨慕。她看到我心裡的OS常常是:那幸運的傢伙。好笑的是,我嫉妒她有我沒有的,而她羨慕我有她沒有的。多麼公平。

後來市場拆了,我們搬家,媽試著出社會找工作。

那年,姊念中學了,她和劉銘翔之間若有似無的情意只有他們自己曉得。我看見他們經常在天台上說話,看起來那麼登對。我聽不到他們對話的內容,但我從劉銘翔的眼中看到了另一個畫面:他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形影不離,但是為了他大媽在他爸面前說了句:「是同性戀嗎?天天暱在一起──」他爸拿起拉門的鐵條抽他,恨鐵不成鋼。第二天,他就跟好朋友疏遠,又常常一個人上天台發愣了。有時候碰到姊心情不好也在那裡,他們就聊一兩句,慢慢愈聊愈投契。

姊和劉銘翔的初戀就是在那個天台上發生的嗎?

我心中的疑問沒有立即得到解答。

這時,我不再看著他們,而是把視線移落到爸離開前種活的一株桂樹,因為花香,鄰居會幫忙澆水,所以還活著。

爸,你這時在哪裡呢?

忽然,我看見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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