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到2018这十年，我们为什么不买房？

2008年，我在北上广深杭市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全职工作，月薪显著低于当地一平米房价。但我妈强烈要求出钱给我买房。

2009年，我未来的伴侣1M在杭深广上北市找到了人生中的第二份全职工作，月薪比当地的一平米房价高一截。他的一位富有生活智慧的长辈劝他买房，原话是：现在比你工资低一半的人都在买房。

2010年，没有买房的我和没有买房的1M找到了对方，在第一次见面时聊起了这个话题，聊得一见如故。

2011年，为了我梦想中的工作，我去了上广深杭北市。当时还不是我男朋友的1M说他也可以去我的城市。两个月后，他成了我的男朋友。再三个月后，他来了我这里。

2013年，我们决定今后离开中国。

直到若干年后我们真正离开中国之前，我们依然有机会在上述一线城市买房，也有机会在房价暴涨之后卖掉，赚个大几百万乃至上千万。只要及时把这笔钱换成强势货币，只要不上网跟人抬杠失败，我们足以相信自己从此财富自由。

然而我们没有。

其实我们在一起之后，每年都会聊一两次在中国买房的话题，也总会聊得很开心。开心的原因是，我们总能确定自己过去所做的选择，是当时唯一合理的选择。

中国人的记忆很短暂，现在很多人会有一种错觉，任何人在2008年要是有首付甚至全款在一线城市买房的能力的话，肯定100%买了，不会有丝毫犹豫。然而事实上，当年也有不少人看着房价像坐了火箭一样往上涨，觉得这简直是疯了，早晚会跌，不，是下一年、下个月就会跌。从不止一个的经济学家到出租车司机，对这一点坚信不疑的大有人在。现在看来，他们很可能没有错，只是对得太晚。

2008年，我不让我妈我爸给我买房的原因很明确。

第一，我不想被一套房子束缚在不喜欢的工作和城市里。有些人会认为，就算真要走，房子一可以卖掉，二可以留下收租，稳赚不赔，但我了解我妈我爸，他们显然不是这类爱琢磨房换钱、钱生钱的聪明人，而是不接受“你住了我买给你的房子还不老实结婚生孩子”这种选项的典型父母。一想到从此为了房子、工作、结婚、生育之类的事将要展开的无尽拉锯战，我就觉得还是保持自己的独立自主更要紧。

第二，我是丁克，也不觉得自己缺了婚姻登记就不能拥有长期亲密关系，而且只会找相同认同的人当伴侣。我不觉得只能在自己拥有产权的房子里长期同居，更不需要给孩子上户口，所以不存在所谓的买房刚需。

第三，我那时已经是一个政治少数派了，我觉得房子应该是现代社会的生活必需品而不是奢侈品。不仅做不到租售同权，还要通过绑定户口和房子制造出学区房这种碎钞机，迫使一个普通人用30年工资供养一个只有70年居住权的栖身之地，简直太反文明了。只要我还生活得下去，我的良心就不允许我进入这个房吃人的游戏。

当然，短短几年后，房价涨幅就翻了三倍、五倍乃至十倍，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良心不值这个价，1M附和说，加上他的良心也不值。

2009年，1M也成了一个政治少数派。他不买房的原因跟我很像，既不愿意在中国生孩子养孩子，又觉得买房支持虚高的房价很不道德。而他家里早就习惯了他独立决定自己的人生大事，也知道他买得起房，就随他去了。

2010年，我和1M认识的时候，从不买房聊起，聊到各种社会不公，再聊到喜欢什么文艺作品，聊得停不下来。我第一次遇到一个跟我因为同样的理由决定不买房的人，从这一点出发，我在短短一小时内就确定了我们两人的价值观高度契合，我知道他也有同感。但我那时候一心想着为我的理想工作奔赴另一个城市，很遗憾跟他大概是有缘无分了，可他不这么想。他对自己当时那份可以赚大钱但在技术上并不有趣的工作没有多大留恋，很乐意到我将要去的城市做一份不那么赚钱但技术上更吸引他的新工作。

2011年，我和1M先后到了新城市开始我们的新工作。此地达到新高的房价和限购条件有效降低了我妈催我买房的频率，连带着连催婚催生也不大有底气了。我们自然顺水推舟，更不考虑买房这回事。

2013年，1M告诉我，他想离开中国。直接理由是他不愿意忍受GFW，哪怕他能翻墙；他也厌恶户口，这个世界上现存最大规模的歧视政策。深层理由当然是中共最高领导人的显著保守转向。我当然理解他的理由，我也一样受不了这些，可麻烦在于我是吃中文饭的。出去之后，他还是能干他喜欢的工作，我能干什么？在这么大的人生命题前，房子的问题显然只能靠边站。

若干年后，我们最终储备了足够的存款、规划和决心，出国了。出国前，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选择在一线城市用两家两代人的“六个钱包”买房，今后以租养贷、换汇养贷；或者留着自己的钱以后在国外买房。我们选择了后者，倒不是因为良心或看跌——我们觉得中共政权维持到建国一百年问题不大——而是因为实在不想再在中国治下产生更多不易割舍的关系了。用后来流行一时的话说，我们不想再留给中国政府更多软肋了。

直到现在，每当我们回忆不买房的原因，都不得不承认当时不买房的理由实在非常过硬。

当然，我们太年轻，对钱生钱太缺乏理解，应该早一点关注房子的投资意义。然而，因为我们的认知是没有一个正常政府会给一个注定要破的泡沫灌注远超百年不遇大洪水的水量，更没有一个泡沫因为被源源不断地灌水就不会破掉，所以我们肯定等不到房价最高点，早就小赚离场了，不可能通过买房让资产翻几番，更谈不到通过买卖房子达到财务自由。我们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政府的；然而我们还不料，也不信竟会饮鸩止渴到这地步。所以从2008年，到2015年，再到现在，我们都错了。

但要是有任何人现在问我们：此时此刻，给你一个在一线城市买房的机会，你买吗？我们的回答必然也还是：不买，已润。

有句话说，人赚不到自己认知水平之外的钱，我们的不买房经历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然而我们却不大后悔，倒不是对自己的良心有了更高的估价，或是坚信房价明天就腰斩，而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多亏了我们当初在自己那套狷介价值观上的高度投缘，才会无比坚定地走到一起。

最近一次聊到这里的时候，1M说：要是在另一个平行宇宙的现在，我可以有北上广深杭的一套房，但是不会跟你在一起，那我肯定还是选跟你在一起啊。

我不争气地笑了，回答：这还用说？我也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