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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精神世界的建立与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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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建立

古代中国是一个泛灵论的世界。泛灵论,就是万物有灵,有灵气,有灵魂。这是一种原始的信仰。人是万物中的一物,和其它的物一样。原始人每天所面对的环境同样也是动物所面对的自然环境,人和动物共存,没有区别。人如果有灵魂,动物肯定也有灵魂,植物也有灵魂。

为什么会有灵魂?因为自然变化莫测,仿佛有一些看不见的但却有意识的东西在支配着世界。这种东西可能是和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比如基督教的上帝。上帝是一切的主宰,而人在上帝面前无限渺小。中国没有上帝。中国人认为人死后会有灵魂,他们正是这个世界背后强大的支配者。虽然人们看不见他们,但自然的变化是可见的,被认为是他们活动的反映。

1.1 祖先

祖先的灵魂是商朝人的根本信仰。既然死去的祖先能够直接影响现世,他们会优先保佑自己的后代,这是顺理成章的。《翦商》描述了很多商朝祭祀的文化,最主要的相信自己家族的祖先都在天上,而且可以直接影响在世间的后代。这种影响是如此地强烈,以至于商朝人迷恋于占卜,祭祀,大大小小的事都想让祖先来参谋参谋。

《翦商》指出商朝的祭祀大量使用人祭,非常血腥。后世废除了这种习俗,特别归功于周公和孔子的倡导。到了儒家这里,祭祀仍然存在,却不谈鬼神了。孔子并没有否认鬼神的存在,而是说这事不重要,甚至有害。我们把世俗的事情都没理顺,就不要谈这些怪力乱神了。这其实是很别扭的。如果我们仍然提倡祭祀的话,我们必然承认了灵魂的存在。如果没有灵魂,你祭祀谁?所以儒家仍然是承认灵魂的,并认为祖先能够保佑后代。有人可以提出另一种看法:祭祀只是做做样子,让大家有个寄托,并不是真的。这种想法可能存在,但这种想法最多局限于一小部分有批判思维的知识分子,在广大民间对祖先的信仰是真实的。

1.2 个人

儒家和商朝的区别是:儒家的祭祀更加文明,信仰更加温和。鬼神的作用相对人的能力下降了。这个时候,人不再面对自然唯唯诺诺,生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鬼神。春秋战国是一个人的觉醒的时代。杨朱说“拔一毛而为天下利,不为也”。个人意识已经完全确立了。人的存在已经不再以家族为单位,而是以个人为单位。

1.3 天命

封建王朝以家族为单位,所以他们的神也以家族为单位。王族的祖先会保佑王族,平民的祖先保佑平民。秦汉帝国破除了封建,祖先崇拜就不合适了,于是一个新的神就诞生了,那就是“天命”。天命具有普遍性,而不是属于某一个家族。但天命和基督教的上帝还是不同,前者是非人格化的,只是冥冥之中的一套规则。天命是大共同体的需求,而祖先崇拜是小共同体的习俗。大共同体取代了小共同体,忠压过了孝,但孝有天然的感情基础,更有活力。所以儒家努力调和二者的矛盾。

1.4 轮回

佛教的传入为中国人带来了新的思想:轮回。人可以投胎转世,这在中国人看来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它是基于灵魂这个熟悉的概念,但中国人的理念中,人死了就是灵魂,而灵魂将一直存在。中国人没有想到灵魂还可以再变回人!这和祖先崇拜是冲突的。因为如果灵魂再变回人的话,记忆没了,完全已经成为一个新的人。那些祖先的灵魂就没了,你再去祭祀,你祭谁?这是一个逻辑问题,而且无解。中国人只好把它模糊化。比如说,你是可以投胎,但你也可以不投胎,你可以选择一直做鬼,或者至少做很长时间的鬼。地狱里有五花八门的鬼,还有很多鬼过着人间一样的生活。这种模糊调和了祖先崇拜和轮回的矛盾。

在佛教的轮回里人可以变成动物,动物也可以变成人。这和万物有灵是吻合的。轮回的规律叫做因果。有好的因,就会有好的果。因果报应是一种对人的约束。祖先在天上看着你则是另一种约束。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系统。前者是基于个人的行为,而后者是基于家族的联系。

1.5 仙

道教源自本土。它强调修炼,动物修炼可以成人,人修炼可以成仙。在原始宗教中,万物都是平等的。不管是动物,植物,甚至没有生命的物体也可以成精。比如清代《醉茶志怪》中说:

有一种精怪叫羊魃,长得如同小羊,长几寸,晚上出来到水边找吃的,不害人。传说是被水浸泡多年的羊骨,吸收天地精气所变。

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旦沾了灵气,就会有灵魂,有生命。但随着人的能力不断提升,等级开始出现。道教的世界就有明确的等级。唐代《广异记》有个故事:

一个老鼠精会给人带来梦魇。后来被一个胆大的士兵抓住了。老鼠精求饶说:“我是千年的老鼠,如果魇了三千人,就能够变成狐狸。我虽然魇人,但从没伤人,希望你能饶了我。” 

老鼠修炼千年才能成为狐狸,这是多么悬殊的等级!狐狸修炼就可以成人了,也就是狐狸精。所以人相比于老鼠就高了两个等级。而人还可以修炼,就成仙了。仙是最高等级。

佛教创造了地狱,道教创造了神仙的世界,也就是天界。佛教的地狱和道教的天界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比较圆满的体系。佛教和道教都是基于个人而不是家族。灵魂在轮回中转一圈就离开家族了。一个道人修炼成仙也是他自己的事(虽然也有鸡犬升天的故事)。道教和佛教也不是没有矛盾。道教追求长生不死。这和佛教的生死轮回是不同的。人活着的时候可以努力修炼,如果死了就只能进入佛教的轮回。六道里人、动物、神都可以相互转换,道教里要从一种物种变成另一种却要修炼千年。轮回也不是没有缺点,人会失去前世的记忆(似乎成神可以避免这一点)。宋代《闲窗括异志》就有人成神的故事:

宋代嘉兴贡院每次参加科举有几千人,进入西廊第三间的举子经常被鬼附身致死。有一年监考官梦到一个人,自称“贡院将军”,说:“我死在这个地方,现在被升格为神了。你可以在西北建一个我的庙,就能驱鬼。” 后来建了祠堂,考生都会去祭祀求庇护。

1.6 理学

宋明出现了理学,天理,格物致知。这是从泛灵论过渡到泛神论。泛神论是说有一个唯一的“神”(或者叫“天”,“道”,“宇宙规律”,它仍然是非人格化的),它反映在万物之中,与万物同为一体。泛灵论的万物是多样的,是“多”,而泛神论的万物是“一”。但这种思想并没有影响到普罗大众,而对了解这种思想的知识分子也只是多加了一层理的束缚。

1.7 全貌

古代中国的信仰基于万物有灵的大背景,最开始是原始的祖先崇拜,然后是个人的觉醒,淡化了祖先崇拜。但是如果没有祖先崇拜,家族就要瓦解。儒家是以家族为起点来组织社会,以孝为基础,忠为目的。所以儒家试图调和祖先崇拜和天命的矛盾。这种调和是很勉强的。佛教带来了轮回思想,它是以个人为起点,又和以家族为起点的祖先崇拜截然不同。尽管如此,祖先崇拜和因果轮回都可以起到对人的约束作用。道家也是以个人为起点,它安静,避世,满足人们长生不老的幻想。总结起来古代中国的精神有六个维度:祖先崇拜(原始宗教,家族,小共同体),天命(儒家,大共同体),个人轮回(佛教,个人伦理),(道教,避世),鬼怪(万物有灵)。这六个维度相互关联,但并不一致,往往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如果我们画一张图的话,个人在中心,轮回和仙在外围第一层,它们都是基于个人的,祖先崇拜是第二层,是基于家族,天命在第三层,基于国家,鬼怪则在最外围。但这并不是说个人就是处于支配地位,个人经常被其它几个维度支配。

其实还有一个文学(审美)的维度。但这个维度只作用于知识分子,离普通人较远。中国人经常挣扎在六个紧张的维度中,唯一能够让自己感到平静的是仙这个维度,因为仙与世无争。文学和仙又非常相近。中国文学讲求的是飘逸,忘我,神来之笔,这和仙类似。

【二】崩塌

经历了近两个世纪的风雨,古代精神世界的五个维度都已崩塌,只剩下个人这一个维度。关于人生有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回答这三个问题?因为它定义了一个坐标。人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不会迷茫。古代中国人有六个维度,个人在中心,其它五维依次排列,虽然这个体系粗糙,杂乱,但它好歹给了人一个坐标系。当其它维度都崩塌了,人就只剩下人空洞的欲望,痛苦和挣扎。

当代中国的社会问题一个主要原因就是精神世界的崩塌。躺平就是失去了目标。内卷就是把他人当作坐标系,而这种坐标系不稳定,当他人往前,自己就要往前走得更快,如此恶性循环。很多人渴望“上岸”,因为“岸”是相对静止的,稳定的东西,给人安全感。如今我们拥有了五花八门的哲学体系,但那只构成我们的知识世界,而不是精神世界。

【三】重建?

中国人如何重建自己的精神世界?民族看似代替了天命,也就是大共同体的作用。但天命是形而上,民族是形而下。民族的冲突每天都被暴露在聚光灯下。爱情看似代替了祖先崇拜,建立一个个小的家庭。但相信爱情的人越来越少,更多人把它看成了一种交易。科学看似代替了轮回,揭示了更加真实的世界。但科学在中国从来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娱乐看似代替了仙,也就是避世的作用。但娱乐却成为消费主义控制普通人的手段。我不知道什么代替了鬼怪,大概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因为只有这两者还能保持一些神秘。至于文学则被电视剧和小视频代替了。

有一种思路可能有所帮助。在只剩下个人的世界里,似乎一切都是变化的,相对的。关键在于寻找某种固定的,绝对的东西。如果我们往外探寻,可以触摸到自己的边界。在边界以内,没有什么对你有约束,但你到了边界就自然被约束。边界是一堵墙,它是绝对的。比如说跑100米,现在的纪录是9秒58。要突破它是难于登天。所以它就自然形成了一个坐标,一个参照系。你离它的距离有多远是很清楚的。人类有边界,个人也有边界。人类跑100米最快是9秒58,你自己也有一个纪录,比如是14秒,它对你的约束是相同的。人们去突破各个领域的边界,或者突破自己的边界,这提供了一个确定的方向,比如读博士就是把人类的认知往前突破一点点。当然这仅仅是一种思路,而且这样的边界有很多,你到底选择哪一个,并没有最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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