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寫我口不好嗎?
——讀葉嘉瑩《唐宋詞名家論稿》論吳文英與詠物詞篇章有感
這是一個我手寫我口的時代,書寫與發聲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普及,理論上來講,每個人都可以讓自己被全世界聽見。話語就是力量,讓自己的聲音、故事被聽見,是那麼那麼重要的事情,在我們的時代,也因此改變了一些事。
同時這也是每個人時間越來越少,注意力越來越短的時代,我們要求語言、文字、訊息越來越直白、簡單明瞭、一眼就懂。在讀葉嘉瑩於《唐宋詞名家論稿》中講述那些一點也不我手寫我口、甚至因為隱喻過多,需要像解碼一樣才能理解的詞時,我卻忍不住想:如果我們只剩下簡單、直白、易懂的語言,如果我們只會也只讀我手寫我口這種表達方式,我們的語言、我們的文字、我們對世界的理解,會不會也因而失去什麼?
我手寫我口的一個侷限,在於空間上,它是沒有層次的,一個句子只表達一樣東西,而時間上亦然,用三十秒講一段只需三十秒便能理解、想完的東西,相對於其他文體比如說詩:一首詩可能只有幾十字,整首讀完也只需三十秒,但一首詩的層次可以是很豐富的,有時需要比三十秒多很多的時間才可以消化、理解,有時可以讓人想很久很久。我手寫我口固然是我們語言的主要表述法,特別在上世紀初的白話文運動之後,大有解禁解放之痛快,把中文字從兩千多年來菁英士大夫的禁臠中釋放出來(當然彼時識字者,仍多是士大夫),到今天成為主要的表達方式,到了社交平台時代,它更成了唯一的表達方式,而我覺得,這會有其侷限:
有侷限才有想像力?
首先是篇幅。早期的散文,若為報章撰寫,則多有字數限制,現在人以為字數限制是個魔鬼,是資本主義體媒體的小籠子,限制了作家,甚至可惡地把他們的聰明英采做了截肢或閹割,但其實有框架未便不是好事。先講想像力的部分,這已經是舊聞了:太多報告、研究都發現,有方向、框架、限制的創意或研發活動,通常都更有創造力。像Google著名的讓工程師放空、愛幹嘛就幹嘛的創意時間,而結果證明,那些完全沒有設限、完全自由的想像與創意,常常沒有什麼結果,反而是有框架,有個研究方向,或某個待解決的問題,可以導出更具體更有生產力的結果(但我也不想推得太極端,真正的放空跟無所事事極好,正如莊子的無用論,我很討厭近年來mindfulness被矽谷公司如Google引進企業後,都要變成某種促進生產力的工具)。
講回寫文章,有框架及限制的寫,有時更能刺激想法,比方說馬特市上的社區活動提案,有點像命題作文,對我這種雖然東想西想很多,但很少想具體主題,或者寫字很freeform\隨意,但不怎麼能專注、太過散漫的人來說,便有很好的點題、收攝效果,或是刺激想法。
而字數的限制,好處是逼作者把話講的凝練,更好的分段、組織自己的想法與情感,想辦法用更精簡扼要的語言及篇幅,講同樣的東西,這點不管論述或抒情散文皆然。大部分的作者,再怎麼天縱英才,如果沒有限制,都會像脫韁的野馬,情不自禁地越寫越多,客戶訂的是一小幅金盞花工筆畫,要可以放進框,放在書房桌上,你把它畫成長寬各三尺長的潑墨畫,就算是張大千,也不符合要求啊。有時候,文筆越好的作者越容易有這個傾向,因為隨便一抖,美麗的字句便不斷湧出來,如何自制與節制,做到水上三分,水下七分,很難。
而這也突顯好編輯的必要性,Raymond Carver瑞蒙卡佛的短篇小說,並不是一開始就長得如此精簡,語句短小,文字簡單,卻可以擊中要害,又尾韻無窮,最有名的例子是〈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 當我們討論愛情〉,據說故事的最後樣貌,有一半得歸功於Raymond Carver當時的〈紐約客〉編輯。當然,編輯是否有權如此「二創」,或給作者這些建議、要求,在今天爭議就比較大。
臉書(或馬特市式)的我手寫我口,因沒有任何篇幅與形式上的限制,反而無法讓作者、發言者去思考如何壓縮自己的語言,或者進行轉化,讓文章在字數不那麼洋洋灑灑,比較有層次(就是一個句子有不止一個意象),一段文字可以一次表達數樣東西,或者練習用象徵、比喻、說故事去表達一點想法,提點讀者自己進行思考(但不是用說故事的方式指桑罵槐或直接引讀者對號入座)。
這也是為何我偏愛老中文人(此老,並不一定與年齡相合,也是文字風格與美學上的),他們的字通常比較凝鍊,意象也較豐,又不會過滿:少即是多很重要。當然這一部分來自個人美學喜好、口味,並非說只有這樣好,若所有中文散文都寫成董橋那樣,也很讓人頭疼,過猶不及,讀太多會覺得憋氣或便秘不是。
收到讀者即時回應不好嗎?
其次是我手寫我口,隨想隨寫,即時發布,即時回應,的影響。
先說,這絕對不是這樣不好(我真的很討厭把所有想法、論點,都想成只有正反方的二元解題法,things are not antithetical),所有文字,所有創作,所有的creative expression,本來就是在表達,是一種溝通,很多創作者會說,我是為了自己而創作,這我也同意,但即便這些作者,也需要作品被看見,沒有intended audience的作品,只有日記。但就連日記,通常也是有預設讀者的,比如說後世(像名人或偉人——比如說老蔣及小蔣的日記)。
這邊要說的,完全不是作者是否需要、想要被閱讀,也不是feedback之必須與否(有feedback當然很重要)。而是:我手寫我口,直接地抒發胸口、當下的感受,即時發布,並即時得到反饋,但如果情緒、想法在當下已經得到紓解與宣洩,是不是便也就結束了?是不是也無需再進行沈澱,或經過時間,反覆思量,轉化成別的東西?很多一時性的情緒的確也只需要如此,彷彿拾起電話找朋友倒一下垃圾:像老闆很豬頭,像小孩生病老公又惹人厭。但也有一些心緒可能是更深,需要跟著我們更久的(again,我不是說回應、討論不好,甚至透過討論補完原想法的不足很重要)(我熱愛回應與feedback)。
其他的像,太過仰賴feedback,會不會也造成某種限制?
一、尚未完成的作品,有時不見得適合立刻拿出來被品頭論足,就像雕像尚未完成前,不是它最後的樣子。大部分作者,都沒有心臟強到完全不受其他人的意見跟批評影響,不管那來自評論家或網路鄉民酸民與路人甲(此特指故事及小說創作,畢竟論述文\學術文本來就需要被peer review是理所當然且需要的,但即便此,給你feedback的人是誰,也許比多少人給了feedback更重要)。
二、創作是條長路,終究有需要一人獨行的黑夜,當我們太習慣有feedback,太仰賴被閱讀,是否會變得無法支撐自己、靠自己行過必經的漫漫長夜?結伴同行有時,互相打氣有時,馬拉松有補給站,有些路段有觀眾為你喝彩打氣,但也有更多需要一人獨自默默完成的路段。
(以上的我,當然包括我本人:一篇文章如果貼在Matters上沒人理我,我會感到很寂し\sabishi,長期可能也就會不想寫了。但同時,我也有些不需要別人看,還沒有要拿出來,只是自己整理自己想法的東西是寫在筆記本\日記裡,因為沒有發表就不會有期待,也不會有落寞)
當我們只剩下我手寫我口時...
當然,絕對不是說我手寫我口不好,因為我本人也是一個只能也只會我手寫我口的人,甚至也是不知節制,無法有效自我編輯、剪輯的話癆。
我講的是,當即時性的我手寫我口變成最大的,甚至唯一的,乃至成為唯一被接受的文字類型,會帶來什麼影響。
回到最前面,這段文字是讀葉嘉瑩教授論吳文英及王沂孫的詠物詞有感,吳文英王沂孫為南宋詞人,北宋詞人如蘇東坡、歐陽修,較多以直感的詞見長,那樣的詞感發力很強,情感渲染很直接,像是歐陽修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管風與月」、「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蘇軾的豪情亦是直白的:「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即是禪意,也躍然紙上:「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南宋的詞卻有許多隱晦索澀者,一方面,反而是因為詞在南宋變成嚴肅文學,士大夫開始認真對待(詞最早是給歌女唱曲用的,不被當一回事,北宋詞人柳永據說就因為寫太多風花雪月的詞而仕途受阻),而周邦彥作為南北宋㜤替的中間人,他以思力見長的長調,更給了南宋詞人一個榜樣、開了先河。畢竟寫慢詞長調不可能通篇都是飽滿的情感,詞人開始以思力構築詞,開始用典益多,這就讓南宋詞在後世顯得隱晦。另外因為南宋的歷史背景,許多話關於政治不能直說,所以南宋遺民如王沂孫便以詠物詞寄託對故國的思念。但這在今天看來,便會有點隔膜,而我作為這兩年才重拾,或者說第一次讀古文的人,一開始讀南宋詞,也味如嚼蠟,只覺文字堆砌繁瑣,僻字極多,典故一概不明,這些詞,我需要花時間,也需要引路人、老師,慢慢才能學會如何理解品味這些詞的好(雖然大多詞仍不大懂)。
回到寫文章,直接的東西,很好,直接易感,李後主怎麼樣排名都是十大詞人之一(雖然我很討厭這種榜單):「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怎麼讀都動人,但如果我們永遠只讀只看直感的事物,我們便可能漸漸缺乏對非以直感表達的作品的感受力與鑑賞力,甚至可能從只對直白的文字有感覺,到變成覺得只有直白的文字才符合美學、感動標準,漸漸,我們便只有辦法讀同代人的文字,因為背景相同,沒有隔膜,而不同年代與背景的文字、文體,可能需要經過一個刻意習慣、理解的過程,感動不直接,漸漸,我們便無法看和我們有任何不同的文字了,不管是地域或年代上的,我們缺乏想像力與耐心,文字的表達越來越快速,時效性也日趨短小,我們言說當下,也只能感受當下,十五秒的注意力,所有的感動也只有十五秒的賞味期限。
科技將帶我們去遙遠的地方,等到Richard Branson的Virgin Galactic真的開啟商業交通,從紐約到倫敦只要45分鐘航程,我們可以在同樣的時間裡做比古人更多的事,去更遠的地方,見古人需要橫跨萬水千山、行行重行行,才能見到的人,但我們會不會也變成時間上更扁平,只有十五秒的人....?
(文中說到有時思考可以放一下,所以這篇其實也放了兩個月)
(再說一次:我不是對我手寫我口有意見,大部分時間我也都在讀我手寫我口,我在意的是當我們只會我手寫我口時,會不會漸漸變成只讀我手寫我口、只接受我手寫我口,及其影響。某方面來說,這和讓大數據、AI、演算法決定我們如何消費注意力其實是同一件事。也是我們以為讓市場決定一切,會帶來更公平、多元、豐富的output,有時卻變成catering to lowest common denominator, crowding out eff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