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政】《我本是高山》?我本是底层!
最近,以华坪女高校长张桂梅为主角原型的传记电影《我本是高山》上映,其剧情设计引发了争议,连带着也让张桂梅本人又一次成为热议焦点。
电影我没有看,找来网上的评论文章云了一下剧情,可以说毫不意外:这电影一看就是主旋律片,既然是主旋律片而不是商业片,那(大概率有背景的)电影制作方定然不会去像制作商业片一样考察电影市场的品味,而是当成一个政治任务去完成,照着刻板模式的主旋律人物传记片套路去走就是最保险的做法。难道要指望这部电影扒下官方“全面脱贫”宣传的遮羞布?揭露边远农村地区的男女不平等困境?展现女权意义上的女性力量?当然都不存在的。
一部已经脱离了基本事实、无论好坏都与张桂梅的事业无关的电影不值得深究,让其暴死是最好的下场。比起这个,张桂梅本人一直以来引发的种种争议才是更值得关注的事。以我在左圈所见,对其的批评大致有三种:第一种是张桂梅在华坪女高搞衡水模式、军事化管理实为摧残学生;第二种是针对张桂梅拒绝全职太太身份的学生捐款事件,说张桂梅只培养做题家的做法是甩下了那些无法成为做题家而不得不成为全职太太的女性;第三种是张桂梅的所作所为是一种与资本主义社会妥协乃至合谋的改良行为,照应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对《武训传》的批评。依我看来,这批评看似是三种,其实本质是同一种,就是何不食肉糜。
在评论张桂梅的所作所为之前,有必要了解山区农村的一些基本情况。根据澎湃新闻的报道,华坪女高创建的初期,农村初中毕业生升入普通高中的比例一直未能突破 10%,远远低于城镇 70% 左右的升学率。农村的女生,在教育资源严重匮乏的情况下,即使幸运地中考考了个不错的成绩,家里也有条件支持继续上学,也往往会因为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前期投入过多就是“赔钱货”)而失去升入高中的机会(这个机会会留给家里的男孩),初中毕业就打工、务农,以及最重要的事——嫁人。这种情况下,张桂梅创建一所不收学费、只招贫困女生的高中,其意义就凸显出来:帮助那些因为家庭原因无法继续学业的女生能够完成高中学业并参加高考,走出一条有别于初中毕业就嫁人的出路。
如果张桂梅只是救助贫困女生,那其实已经算是一项不错的慈善事业了,可她为什么非要让这些基础薄弱的女生去参加高考(以至于使用上了在我们外人看来不人道的衡水模式、军事化管理)?一方面,高考是当前中国社会为数不多的稳定阶级流动通道,虽然它也在不断收窄,但对底层来说,高考几乎是唯一可靠的“逆天改命”途径;另一方面,“科举”“知识改变命运”在传统观念中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可以用于对抗农村家庭“女大当嫁”“重男轻女”的观念,让有心继续学业的女生不受困于家长的意志。张桂梅的华坪女高事业,不仅是救助贫困女生,更是帮助她们走出大山,成为有自己事业的独立女性,不再像她们的上一辈女性一样只能困在家庭里,困在“全职太太”的角色里。从这个角度,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张桂梅会拒绝全职太太身份的学生捐款,即使这位学生并非毕业即嫁人。
说到这里,再回看之前列举的批评,就都显得可笑了。衡水模式、军事化管理有没有问题?当然有。可是,为什么华坪女高必须要这么做?因为这里招收的学生普遍基础薄弱,她们虽然进入高中,但要补习很多以前遗漏的知识,再加上学校的师资力量匮乏,虽然同为高中生,但她们和教育资源相对丰富的城市高中生根本不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若没有更为艰辛的付出,就不能出成绩,也就无法实现高考升学的目标。因此,衡水模式、军事化管理并非张桂梅对学生的刻意摧残。
肯定有人要问: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当然也有。前面已经说了,为什么这些女生拼命要挤高考这个独木桥,去拼一个升入大学的机会?因为高考是目前底层人几乎唯一可靠的阶级流动渠道,只要从大学毕业,她们最差也能在附近的城镇里工作安家,提升自己的生活质量,摆脱一辈子在大山里“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女儿继续嫁人”的命运。如果不要她们去挤高考独木桥,那就得有其他途径让她们至少能够摆脱贫困的命运,不管是提高农村社会保障水平,为农村分配更多社会资源(最简单的可以做到让整个基础教育阶段的公立学校对所有贫困学生免费),还是推动经济发展,创造更多工作机会,都涉及到扶贫的问题——没错,官方鼓吹的“全面脱贫”是不忍细看的。这其中不管哪个方面,都无法由任何一个个人来一举解决,一个张桂梅最多只能做到开办一所对贫困女生免费的华坪女高。那么,究竟该由谁来负责?毫无疑问是那些掌握权力和资源却尸位素餐中饱私囊的老爷们,毕竟他们的水司楼可是真舍得建。
至于说张桂梅的行为是社会改良,那就更显得批评者何不食肉糜。我一直有个观察结论,就是中国已经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块:一块是由北上广深之类的一线、新一线城市为核心,其他大中型城市为附庸组成的“发达中国”,一块是由广大中西部农村、城镇地区组成的“不发达中国”。这两个中国虽然名义上属于同一国家,但他们之间的世界观其实相差极大,网络等传媒技术手段只是形式上抹平了两个中国的时空差距,让彼此互相看见,可看见并不必然等于理解。正如这些网络左派,大多是城市中产家庭出身,他们虽然知道中西部山区农村是贫困的,却不理解贫困的“质感”究竟如何,严重缺乏相关的生活经验,头脑中只有漂浮在空中的左翼理论经书,于是想当然地鄙夷张桂梅的“社会改良”行为,斥责衡水模式的不人道,同时自己却连高考甚至都不用参加,爆着家里的金币去留学,享受着发达中国从不发达中国吸血来的成果,连慈善捐助都没做过,这不是何不食肉糜是什么?
说到这里,我又想到今年初在网上因“凌晨 6 点的校园真的很黑,但 600 多分的成绩真的很耀眼”而被网民群嘲的“誓师女孩”(后来考了 645 分)。大家只顾着嘲笑她年纪轻轻就是个“卷王”,却忽略了其所在的湖南省桑植县 2020 年才脱贫(其脱贫成果不见得就好于张桂梅所在的云南省华坪县)。在贫富差距越来越大、阶级出身决定命运的当下中国社会,把孩子送去当做题家拼命卷高考对底层家庭来说几乎是必然的选择。
总而言之,整个围绕张桂梅和华坪女高的这件事给人最大的启示,就是中国社会已然割裂成无法相互理解的两部分,这种割裂提供了大量网络口水战的热点话题,而制造这个不平等社会结构的力量却能美美隐形。
作者:ConsLibS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