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老人
永井荷風說:
「七十歲這天漸漸臨近了。我也許不得不活著,直到七十歲成為一個丑老人。但我并不想活到那個年歲。不過要說今晚閉眼睡去就是此生此世之所終,我也定會大吃一驚,感到悲哀。
既不想生,也不想死。這念頭是每日每夜出沒于我心中的云影。我的心不明不暗,好比那陰沉苦寂的雪白的天空。太陽必定要沉沒,太陽必定要燃盡。死或早或晚總會到來。
活著的時候,我懷念于心的是寂寥。有了這寂寥,我的生涯中才會有淡薄的色彩。如果我死了,我也希望死后能有這樣淡薄的色彩。這樣一想,我就感到生前于某時某地愛戀過的女人,還有分別后遺忘的女人,要和她們重逢,只有在那冥冥世界冷寂的河畔了。
啊,我死之后依然還會像活著一樣,時而相逢,時而分別,不得不飲泣于離別的悲苦之中吧……」
原諒我引用了這么多。
其實,偶爾想想,自己所寫的話,大半都被前人說過了。只是因為自己還想說,于是就用自己的口氣又說了一遍。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對于讀者是見仁見智的;但對于我自己來說,再說一遍,并不費事,而且心甘情愿。
我自然還沒有到七十歲,大概真正到七十歲的人,還來這里看文的,也不會太多。不知道到了我這一代人也慢慢都跨過七十歲的門檻,是否也依然會聚在什么地方看文寫文呢?不一定。人的想法,總是會發生轉變的,此時此地,彼時彼地,誰也不會說得準。今天說過的豪言壯語,明天也許就置之腦后了。
如果能夠一直美下去,大概永井荷風便會愿意老下去了。不愿意活到那個歲數,有時候單純因為疲憊,有時候則是因為體力不斷下降。但真正讓人無法忘卻的,恐怕便是死亡。
對于死。我是極為害怕的。而且我看了很多小說,怕死的總是活得很久的人,而年輕時則不曾有這么多想法。就算是到了中年,可能也只是偶然間想起,心頭一驚,然后就被各種事情擠沒了。反而是到了知道死的時候,才會總放不下,感到對于生命的悲哀,以及對于這窩窩囊囊的一生的同情慨嘆。
記得一本書里,曾經說過,人畏懼死亡,并不是因為這件人世間最公平的事情,忽然被人想起來,而是我們一天比一天發現,真正想做的事,始終沒有開始去做,而能做的時間,卻一分一秒的減少。這種有所為的心情,在時間腳步聲里,一天天變得急切。可急切也沒有用,我們還是繼續兩手空空,不知道路去往哪里。
對于另一個世界的想象,真地只是來自想象。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很多人都覺得這是一種逃避,或者說不肯講更超然的世界,只關注于人間。我現在卻覺得,這是另一種通達。死后到底是什么,我們沒有辦法了解的。但對于死的想象,卻始終都立足于生活。我們既然在此岸無法窺看河那邊的情況,則只有將這種懸置的想象,視為彼岸的真理。但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呢?我們口袋中能夠施舍給自己的銅板,無非都是一種堅信的想象。
所以,永井荷風才會說,時而相逢,時而分別,無論活著,還是死了,大概都是解不開的糾結。眼淚該為這一世的自己而流,還是要為那未知的另一世而流呢?
寂寥從來不是來自于外界,唯有產生于我們內心。
或早或晚的到來,因為公平,是不該升起什么怨懟的。反而是我們在死之前,如何生,而在死之外,又如何想,才是讓我們嘗遍苦樂悲喜的根源。
我們只是偶爾出現在地球上的一種生命,在生死這個問題上,并不會比一根小小的草,更為高貴和獨特。活到多大,也不是由我們自己說得算。今天閉眼,便是一天睡眠的開始,而是否長眠,只取決于命運曾經的給予。
丑的人,還是美的人,進入老年,都會失去年輕時的風華。不知是好是壞,照片有了,影像有了,我們也更能明白,一個人是必然會老的,那些曾經如晨露般晶瑩華美的妙人兒,也是要如晨露一般被風吹得逝去。我們的想象,已經因為這落實到相紙上的痕跡,得到了一種更醒目的提示。那么此時,當我讀這樣一篇文字,我所想象的,卻不是要給丑的七十歲的老人,而是一個說著不明不暗,希望死后有單薄色彩的靈魂。
我們早上分別的時候,分別的便是那一刻的自己,而下一刻生命,已然不再能回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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