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汇的露西亚 3 弄堂大学访问记
圣诞节一早,借口没睡好身体不适,秋冰难得赖起了床,没和父母弟弟一起走亲戚。
家人前脚刚走,秋冰后脚就跳下了床。速速打理整装,她早饭也顾不上吃就溜出了门。
按照《圣诞节大敬礼》上的地址,她决意去闯一闯那所位于沪西西摩路的“上海××大学”。
去车站的路上,她发觉徐家汇的气氛变了。
原本365天不设防的大教堂,大门口冒出了一小队白人巡捕,有法国人有白俄,一个个荷枪实弹,对进教堂者逐一检查。显然是昨晚变故之后,教堂方面报了警。
不止教堂,马路上也多出了一群便衣华捕。为首的是个青年探长,裘风衣打扮,个头高高,一脸流氓气,还长了只显眼的鹰钩鼻子。这家伙正叼着根雪茄烟,率手下盘问过路行人,尤其是专挑妙龄的女学生下手,格外仔细地抄她们靶子。看他一双色眼就晓得,八成是假公济私,不,完全就是寻衅滋事。
秋冰远远避开了他们,绕了个大圈子才抵达电车站。吃亏失节事小,包里那本《大敬礼》才真要命。
直到站在缓缓启动的电车上,她才松了一口气。
大半个钟头后,电车将她载到了西摩路。
路两旁确实有好几家学校,却唯独不见“上海××大学”及其附中的金字招牌。
三个人问下来,总算是叫她在一条弄堂的深处寻到了目的地。
这就是上海××大学?这真是“大学”吗?
望着那几幢石库门房子和门口的木头招牌,秋冰犯起了嘀咕。
正要心生悔意,不意背后传来了女人的招呼声:
“小姐,请问你找谁?”
声音很是耳熟。秋冰一回头——旗袍大衣、麦麸肤色、丹凤眼、粗手脚,不错,正是昨晚教堂里的那个女生。
“我……”秋冰一时难以启齿。
用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将她从头扫到脚,再从脚扫到头,对方若有所悟,笑了出来:
“哦!我懂了,你一定是慕名而来,想来我们学校报名,我猜得对不对?”
本来倒也没错,可照现在这情形……
“别傻站着呀!走,我带你进去——”对方一把挽住秋冰,不由分说拉她进了石库门,“名不用急着报,先参观参观——”
一番参观下来,秋冰更印证了之前的猜想——这的的确确是一家弄堂大学,往难听点讲,有野鸡大学的嫌疑。没操场,没实验室,没阶梯教室,不少教室还是大学生和附中的学生合用的。其设施之差,不但没法和震旦大学比,就连秋冰就读的启明女中也比不上。
然而出人意料,从墙上教职员工的相片来看,这所学校的师资力量却着实不弱。其中有好几位举国闻名的大学问家,诸如章×炎、胡×之、李×钊,职位栏上清一色是“特聘教授”。校长是海上闻人、辛亥革命元老于老头子,他蓄着大胡子的玉照冠居校中群星之首。
也许,正如她的女向导所背的书:“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向导女郎不仅能说会道,而且热情过人,她主动与秋冰互通了姓名。
“原来你叫秋冰!太巧了,秋华,秋冰,真像姐妹一样!啊,不好意思,不是存心占你便宜,你可别见怪哟……”
女生姓白,“白”秋华,长秋冰两岁,正在该校附中读高三。望着其人兴奋得黑里透红的圆圆脸,秋冰早尬得说不出话来。
一圈兜下来,最后秋冰被带到了一间小亭子间前,据说这是本校的教务长办公室,里头有位杨教务长,他便是招生工作的总负责人。
正要敲门而入,却见门自己开了。头一个走出来的不是杨教务长,竟是个金发碧眼的洋大人。
洋大人一身高档西装,生了个鹅蛋形的脑袋,顶部稀疏的绒毛显示出他已青春不再。纵然有浓浓的古龙水香掩饰,秋冰还是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怪味,很刺鼻子,好像死老鼠。洋大人身后跟着杨教务长,后者是个绸长衫皮鞋打扮的华人,鼻架一副银丝边眼镜。
杨教务长正送洋先生出门,两人热络地讲着洋文,那是一种秋冰听不懂的语言,既不是法语也不是英语,倒有点像……白俄巡捕讲的……
不意撞见秋冰和秋华,华洋二人立马双双噤声,最后对了个眼神,便匆匆分了手。不意间,杨教务长竟窘得脸都红了。出乎秋冰意料,这位先生的年纪并不大,与承亮表哥相仿,最多再大上一两岁。他其实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
“曲夫!”一旁白秋华早像松鼠一样扑了上去,“你瞧,我又帮咱们学校招来了一位有志青年。你说,该怎么奖励我?”
“咳……工作时间,别胡闹了。”用修长的素手扶了扶眼镜,杨曲夫稍稍平复了神色。
“哼,你这人就这点不好,一点玩笑也开不起。”白秋华撅了撅嘴,又冲秋冰扬了扬眉毛,做了个“请进”的姿势,意思大约是:“前辈领进门,接下来靠你个人了——”
“这么说,小姐是来咨询求学的?欢迎,请坐——”
安顿完秋冰后,杨曲夫走到门口对向导女道:“很好,继续努力,到时自然有你的奖励。”
“这还差不多!”白秋华眸子一翻,笑得灿烂极了。
杨曲夫关上门,不大的亭子间只剩下了他和秋冰两个。
在审阅完秋冰带来的证书和成绩单后,他抬起了头。
“小姐,你的学力我已经了解,”他在办公桌上插起一双素手,“根据本校的标准,你可以直接进入普通高三或者大学预科就读。”
“那请问,学费是……?”
“高三一学期九十,预科一百二。”
比教会学校确实便宜一些,但秋冰很清楚,就算是这个数字,她家也照样拿不出来。
她不禁抿起樱唇,瓜子脸渐渐发起烫来……
钱,钱,哪里都要钱,该死的大洋钱!
低头诅咒之际,她无意瞄见了桌子的一角:那里正摆着一只厚厚的信封,并未封口,隐约露出了里头那一大叠花花绿绿的纸……
杨曲夫察觉了异样,他赶紧收起信封塞进了抽屉,本已恢复白皙的脸又是一缕飞红,与秋冰凑成了一对。
奇怪,有钱也值得羞耻吗?
秋冰正疑心四起,却见杨曲夫在抽屉里鼓捣了一阵,摸出一张镶了镜框的大幅相片来。
“咳……我明白小姐的想法,那个,本校的收费标准确实是不低,”对方脸上的红晕再度回复到正常水平,“但绝对物有所值,这实在是本校实力的表现。本校除了拥有雄厚的师资力量,背后还有一个强大的董事会。尤其是本校的董事长,完全称得上是一位当世伟人,请看——”
顺着对方修长的玉指,秋冰看清了玻璃后面的相片。那是一张七八个人的合影,其中有校长于老头子,还有面前这位杨教务长,为这班人所簇拥着的,是一个小个子的小老头。此君身着元帅军服,手驻黄金军刀,大剌剌坐在相片正中央,可谓器宇轩昂,气盖云天。
秋冰认出来了,这是民国元勋,共和缔造者,打响反清起义第一炮,人称“孙大炮”的孙大元帅。他的大名大江南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奇怪,听说孙大帅长年在广东主持一个革命政府,他几时跑到上海来开了这么一爿大学?
不管怎么讲,这张合影眼看是假不了的。这么讲来,这家“上海××大学”还真有几分靠谱?
“除了有国内伟人和名流鼎力支持,本校还拥有广泛的国际人脉,可以为学生提供留洋深造的机会,这点绝不输给上海任何一家教会大学。”对方继续推销道。
国际人脉?秋冰立马想起了刚刚的鹅蛋头访客。
“刚才那位洋,外国先生,请问他是……?”
“啊!咳咳……”杨曲夫第三次红了脸,这次尤其厉害,好似一只大红龙虾,“……咳,你是说刚才那位先生,哦,是这样子的,他是来……访问的,和你一样,他也是教会学校的,在租界的圣约翰大学当教授,本校正考虑聘他为客座教授……”
奇怪,圣约翰大学不是美国人办的吗?没想到竟聘了个白俄教授。
还有那满满一信封钞票,莫非,其实是鹅蛋头带来的?不对啊……难不成,当教授也要先交钱?是报名费吗?天底下竟有这等怪事?秋冰脑子里一团乱麻。
时间宝贵,禁不起浪费。反正这家弄堂大学有钱有势错不了。病急乱投医,秋冰懒得深究下去,她索性单刀直入,向对方问起了学费减免政策。
“奖学金?原来你关心的是这个!”对方一声长叹,仰天靠在椅子背上,仿佛一下子卸下了千斤重担。再开口时,他已是面如明镜,荡漾着一缕春水般的微笑:
“有,当然有。本校提供半额、全额两级奖学金,评审规则公平公开,完全根据学生的个人表现授予。对于表现最优异,在校期间就对本校发展做出贡献的同学,本校不仅予以减免学费,还会额外向她发放一笔津贴。具体分好几个门类,有食宿津贴、交通津贴、交际津贴,还有置装津贴……”
置装津贴?秋冰想起了白秋华身上的旗袍大衣,还有昨天那三个男生的挺括西装,这几身行头怕是每一身至少要花上十来块大洋,比自己身上的女校制服高出不止一个档次。
“具体有多少?”她不禁脱口道。
“林林总总加起来,每个月最少有二十五元。根据个人表现只加不减,拿百八十块的同学也是有的。”
一百块!天呐……就算是二十五块,也已经是个惊人的数目了。要晓得,秋冰的父亲当了二十几年印书馆编辑,当下月薪也不过四十来块。
一个月二十五,半年就是一百五,竟比大学预科的学费还高!
一个神奇的新世界在秋冰眼前展了开来:教授付钱教书,学生领薪上学。要是后者在古代尚有先例的话,前者真堪称海外奇闻,两者搭配起来更是千古未闻!
“请问究竟要怎么样表现才拿得到贵校的津贴?”秋冰并不宽阔的胸中仿佛塞进了二十五只小白鼠。
对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透过银边眼镜细细打量起了她。
那是一种秋冰从未见过的,可说是暧昧之极的目光。有些像最近承亮表哥看她的目光,那种“男人看女人”的眼光。然而,却更像是文艺复兴时代圣徒像的眼神,同时透露着严肃与柔和,世俗与圣洁……
秋冰想起了《雅歌》,所罗门王迎娶新娘的歌。
纵然她妙龄二八的酥胸并不宽阔,并不似歌中良人那般“好像葡萄累累下垂”,但也不妨碍她有足够的自信,坐拥着一双“好像美玉般圆润”的大腿。反正不管论五官论肤质还是论身段,她自问都无愧于“启明女中校花”的水准,至少绝对比门外那个白秋华强上一个级别。
她又想起了抹大拉的玛利亚,那位美丽而圣洁的风尘女子。两千年前耶稣基督初见这位女圣徒时的目光,恐怕和如今正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异曲同工吧?虽然自己一介良家少女,与“风尘”二字应该是沾不上边的……
良久,亦许只是片刻,杨曲夫的视线止住了游弋,转回到秋冰脸上。他缓缓开了口:
“头一条,要看你的觉悟、你的信仰。”
觉悟?还有信仰?!震惊之下,秋冰真怀疑自己回到了启明女中的宗教课上:
“你指的究竟是……?”
“我指的是,对真理的觉悟,对科学的信仰。”
“真理?科学!?具体指……?”
“抱歉,目前不能透露太多,具体你入学以后就会知道。等时机成熟,我们自然会对你做进一步的考验。”透过一双镜片,对方的眼神温和自信,却也不失警觉。
秋冰怔住了……
不论对方口中的“真理”是何种真理,“科学”是哪门科学,很显然,有一个事实怕是一时半刻改变不了的。这个事实像岩一样硬,像山一样高,无情地横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前途,那就是——在拿到奖学金和津贴之前,她必须先付清学费,九十块大洋打底。
也许是早看穿了她的窘境,杨曲夫的声线越发柔和了:
“不用急着答复,毕竟是人生大事,回家慢慢考虑好了。同学,我看,不如你先留个地址吧。一旦有新消息新政策,我们也好及时写信通知你。本校的宗旨就是竭诚为校内外一切追求进步的青年服务。”
忍着鼻子的酸楚,秋冰写下了寒舍的门牌。
“困难永远是暂时的,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一面礼送她出门,对方一面安慰她道,“就像本校窝在这条小弄堂里,其实也只是把这里当作临时校所。同学你可能不晓得,我们在江湾的新校所已经破土动工了,最晚明年秋天就能完工。到那个时候,操场、实验室、阶梯教室、大图书馆,一切不就全有了吗?到时有的是我们施展的舞台。所以说,不管到什么时候,千万不能失去信仰,对未来的信仰。”
未来……信仰……
就算有,那也是你们的未来,你们的信仰,与我还有何干?!
秋冰看不到自己的明天。
长到了快17岁大,她才觉悟到:自己其实早就丧失了信仰——从她曾经信仰的那个教会拒绝给她发奖学金的那一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