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白鹡鸰

我是一个刺客，受人所托来这片谷地完成我的工作。请放心，凤凰，我的目标不是您。

这一次情况特殊，我的雇主并非雀鸟、走兽、昆虫和鱼，而是一个人类小女孩。我不知道她从何处得知我的事情，并且顺利找到我。女孩的父亲被一只大山雀啄破了脑壳死去，她希望我以同样的方式结束杀父仇敌的生命。她年纪虽小，但比其他人类更加敏锐聪明。我能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她的坚决，接下这一委托。

此外，一只小小的大山雀竟然啄破了人类的头骨，可敬可佩！我迫切想要见见这个非同寻常的对手，与它一较高下。我并没有百分之百获胜的把握，因为我不擅长用嘴巴攻击，更爱使用强壮有力的爪子。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目标生灵，从我的爪子底下逃生。

您或许会说，我也不过是一只小鸟，不应该自高自在，看轻大山雀。是的，我的体型娇小，血肉里涌出的力量有限，但是太阳一直赞助我。闲暇的时候，我会不停晃动尾巴，看起来漫不经心，毫无意义，其实我正用尾巴吸收太阳的能量。

最近太阳有些恼我，所以我花在储备能量一事上的时间更多了。起因很简单，我曾受一只乌鸫所托，刺杀了海边一座城市的傍晚。乌鸫与傍晚有什么仇怨呢？我是专业刺客，不会随意打听雇主的私事。况且，长年的职业生涯耗尽了我的好奇心，我的顾客们会因为乱七八糟的荒唐理由，与各种生灵结怨。

那天我成功杀死了傍晚，霞光从天空流泻，淹没了城镇。人类以为世界末日来临，慌张地奔跑尖叫，许多人哭了，也有人晕倒在地。

平日里我飞过人类的地盘，总能嗅到空气中的悲观绝望。那些人在心里虚构了一处失落的天堂，渐渐以为那天堂是真的，他们诞生于世，是遭到了流放。与光彩的天堂对比，现实世界昏暗混浊，而且一天天变得更加糟糕。人类欠缺勇气与力量，害怕错误，只是不断憧憬，却不敢真正动手建造天堂。同时，他们也不愿意安于现状，于是迫切地盼望世界毁灭。

我给人类带来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末日景象，他们又慌了手脚。我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梦想成真，难道他们不该唱歌跳舞庆祝吗？或许他们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他们自以为思索得很多很深刻，但他们活得浑浑噩噩。不得不承认，目前人类是这个星球的主宰。如果换作我们鸟儿，世界或许会更好一些。可是为什么要主宰世界呢？鸟儿不会有这种可笑的念头，这是属于人类的虚弱愿望。

我不过杀死了一个城市的一个傍晚，第二天那个城市的傍晚又回来了，其他地方的傍晚完好无损。太阳真是小家子气，不念及我们多年友谊，至今依然在记仇呢。您与太阳肯定是朋友吧，请您帮我向太阳说说好话，可以吗？

为了追踪大山雀，我来到这片谷地，然而大山雀已经不知去向。一只黑卷尾告诉我，大山雀是个急性子，等了您几天不见您回来，就飞走了。不过我猜想，它可能在风中嗅到了我的气息，因害怕而逃之夭夭。写完这封信之后，我就会继续追踪它。

我经验丰富，那只大山雀肯定无法从我这里溜走，因此我不赶时间，昨天一直在这里参观游览。我听母亲说过，您是世间最美丽辉煌的鸟儿，从远古时代一路活过来，曾经与恐龙称兄道弟、谈笑风生。您的家也比别处的树林更加美丽。我母亲还说，灵力靠时间累积。我深信不疑，因为每次当我停在老树之上时，便能感觉到它们的力量。朝天空伸展的枝条仿佛密布的河道，生命的涓涓细流日夜不停淌过。当我站在老树的枝头，灵力流进我的身体里，冰凉柔和，与太阳的力量激烈碰撞。不用担心，老树的灵力也来自太阳，最终肯定能与太阳的力量融合。

这里的树都活了很长时间，我的参观游览，便是不停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踩进不同的生命之水里。

我看到了几株与众不同的树，树干与叶子都是深紫色的，仿佛染了葡萄汁。它们高耸入云，但树干细瘦，在风中无力地摇晃。一只猫头鹰告诉我，这些树是从您的脚印里长出来的，是大地的触手。它们急切地破土而出，目的是抓住您的双脚，将您留在地面。为了躲开大地的热情，您很少让双脚落在地上，更喜欢栖息于枝头。如果没有中意的树枝，您宁可一直在空中飞行。

您爱天空吗？对我来说，天空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就像灯火吸引飞蛾。我不敢长久待在非常空旷的地方，天空从四面包围了我，引诱我飞得更高。有一次我吃得太饱疏忽了，被天空迷惑，不由自主地拼命往上飞，渐渐地不再能够分辨方位，误以为自己正坠向一片湛蓝的海洋。幸好我当刺客多年，警惕性非常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千钧一发之际，顺利逃脱。

天空到底是谁派来的刺客呢？为什么想要了结我的性命？我的仇敌实在多了，思来想去，也没什么线索。我质问天空，天空不回答，但我不能怪它，刺客不应该随意透露雇主的信息。有了那一次的教训，现在我不敢飞得太高，因此我每鼓翼几次便会停下来，降低飞行高度。

昨天夜里我停在一株紫木上休息。紫木的生命流进我的身体里，我感受到一种平静的喜悦，迫切想要创造点什么，于是我决定写一首诗。万绪千端在脑子里游走，就差那么一点点便能化成词句，但始终差了一点点。不知不觉间，我忘了作诗的事情，开始思念您。

我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思念素昧平生的鸟儿，那些思念属于紫木。可是它不会说话，无法向您袒露心怀，因此我写信帮忙转达。

请别误会，我认为您是对的，大地不应该强迫您留在它的身边。可是徒劳的爱也是爱，不是吗？这个世界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生命，便是因为有太多太多没有结果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