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力
力是物体间的相互作用,我在广义上将它规摄在“沉在无意识中的信念”这一范围下。
根据最一般的理解,与力最为相关的学科是物理学,但由于科学的理性语言满是局限性,想要不加预设而完全通透地进行自然科学研究是不可能的;这是从对力作为物理学概念的考察中可明见的。现在力本身就是这样被预设的概念——康德的先验哲学已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因为科学的对存在的证实,要求把需证明的对象确定为物质实体,质量因此是一非常重要的考核指标。那么力有质量吗?另一方面,力作为一种关系,如果是实体,也必然有悖逻辑。力在物理学上因此是这样一概念:无法被科学证实为实在,但却作为基础而必不可少、难以动摇。这些都足以使它仅属于信念了。
广义的力既然通常理应被视作信念,它就绝不是随着经典力学体系的流行才广为人知的,而是早就沉在人的无意识中了;但之所以从物理学的力开始介绍,是因为它揭示了这种更广义的信念;而它之所以能够成功揭示,是在于物理学对科学理性语言的应用,下文将会提及这种语言以固有的结构和方式对沉在晦暗不明处的无意识进行揭示是否有某种必然性。
但传统科学理性的局限并不意味着力这一概念的完全失效,我试图讨论科学理性解释之外的力是如何说明世界的;这首先就要求扩充力的概念,为了方便与世界联系起来,我将先从沉在语词符号中的力入手(这里需要考虑的是语言与世界是否存在某种对应关系)。
语词符号被理解为语言的基本单元。我们常常对沉在语言中间,连结基本单元成更复杂的意义式的力坚信不疑。现有如下算式:“3+2=”。在最不假思索的情况下,等于号后应紧跟上数字“5”;这就像正电荷吸引负电荷一样自然,而除了5以外的数字被排斥也同样能通过相反的斥力得以解释。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谓的“最不假思索”,已是指处于无意识的状态了;这种状态将启发审视力的概念在经典力学体系流行之前(实际上并不一定是时间上在前,而是指在更广义的“前物理学”基础上),人们是如何认识力的——比如在牛顿思索苹果落地问题之前,人们如何看待“物体始终会落地”这一现象呢?
其实这根本未有什么玄妙之处,它被认作是自明的——对如此多次明见于日常的现象的理解几乎等同于已进入无意识的状态了,以至于哪怕它最初最直观地显现为两物体之间不可思议的超距作用(两个不接触的物体的相互作用哪怕在现代物理学看来也是不可思议的),也不足以引人注目。这样得到的用以解释物体必将下落的力的概念,便可算是常人眼中“真正的重力”了;那是物体间不言自明的、毫不意外却又必然朦朦胧胧的相互作用,因而能被说成是“沉在”其中的物体之“本性”;然而在科学并未对它有更进一步认识的情况下,这只能说是种(科学意义上的)信念。关于力的信念,具体来说,关于重力的信念是始终且必然普遍存在的;人们总不愿“费力”去弄懂引力场和引力波,那必然面临:当这看似超距作用的现象被“点亮”成为思考的对象时,常识(实际上也是信念)不起作用了;当然,这只对科学家来说才成问题,而常人只是坚持自己的信念,相信“重力”之为日常中平平无奇的现象本身是理所当然的。但科学家也同样严格把持某种信念,即使“物体-场-物体”的模型解决了重力超距作用的难题,场与物体间的作用却还需借助某种力才能得以理解;而这种力,如上文所说,恰不是在自然科学上最实在的物质;只要科学研究所借助的基本理性语言结构没有改变,这一问题无法从根本上被解决。所以常人所理解的超距的“重力”,与最严谨的物理学意义上造成重力现象的作用力,并无本质差别;它们被规摄到更统一的概念下来考虑因此当具有一定合理性。
如果完全顺着思路来,我不时需要重返物理学领域来“明晰”地思考力这一概念,但重要的是,这并不给那些沉在晦暗不明处的东西附加任何贬义色彩。现在,再次将目光聚焦在语言上,以便更好地探索那些被丢进无意识的东西。
无意识的东西总是隐蔽的,但这种隐蔽绝不等于不显眼,它恰能在同凸显着的明亮部分的比对中显眼起来。日常语言中凸显着的是句中的主题。“假期去哪玩了”和“买这些一共花了多少钱”的主题是询问“去哪”和“多少钱”,回答者最不假思索也最被期待的反应便是报出一个地名与价格;而主题以外的部分通通是晦暗不明,因此最初不被注意的;只有当其刻意被点亮时回答者才反问道“哪个假期”和“哪些东西”,甚至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出门或者没有购物。那暗处的东西因此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信念,正是靠着力支撑起的框架,才结实“有力”的。
为了更好地说明,现有这样一句话:我用笔抄写了阿那克西曼德的《论自然》。对于不认识阿那克西曼德的人来说,首先凸显的主题,即这句话最明亮的部分,莫过于“阿那克西曼德”了。“询问(指上文所提到的例子)”的主题理所当然带有悬而未决的意味,而实际上以这种意味为线索找到的语句主题具有之特点是可以推而广之的;即哪怕在这样非询问的事件陈述中,主题也由于被照亮而更具松散的结构和可疑的意味。“阿那克西曼德”就是这样松散的符号组合,字符之间并不像还没被凸显出的“我用笔抄写了”的部分一样被力紧密连结着,以至于也许明天你就会把那位哲人的名字念做“阿克那西德曼”却绝不会生出什么“笔用我抄写了”之类的无厘头想法。
这句话中的某一晦暗部分既已被提出来了,凸显作为“照亮晦暗处”,便可以尝试这种照亮能让无意识显明到什么程度——所有能称之为科学的学科所致力的事业都是如此的。现在我问,是谁在抄写?“我”便凸显了出来;用什么抄写?“笔”便凸显了出来;我做了什么?“抄写”便凸显了出来;完整的意义整体最终被拆解成单个字符,这无疑是在说它们间的力被打散了;就像被撕开的纸张,原本相互吸引的微观粒子间,现在只剩使之无法愈合的斥力。如果就此联想到语言学,那么对语词间的力的研究就像对物理学的力的研究一样不可或缺:“主语、谓语、宾语将以什么顺序和形式连结”,便是这样的研究。
必须重申的是,由于科学理性语言的局限性,这种照亮将永无止境;物理学在超距作用中引入了“场”的概念,仅是消解了相对显见的(容易被凸显出的)模糊的信念,而对于物理学的力这一概念本身,仍有太多沉在其中的东西尚未被凸显出来;即使有朝一日它被照亮了,新的预设一定又早埋伏在那了。那么在语言中,语言学又能追溯多远呢?拆解开的字符仍是被某种力紧紧攒在一起的横竖撇捺,我们在日常中又如此坚定不移地相信“我”字就该如此书写;于是在此晦暗处的力被照亮之际,一定会有研究汉字结构的学科诞生。可这就是终点了吗?理性已让我们看到了它是多么不自足,以至于绝对还会挖掘出潜藏在更晦暗不明处的力。
回过头来,再看这一句话,想象一下某个朋友突然跟你说“昨天我把阿那克西曼德的《论自然》抄写了一遍”,这个可疑的名字便立刻凸显了出来;你发现对这串字符自己几乎丝毫不曾领会,而绝不会对除此之外的整体意义之理解产生什么怀疑——当我们加以考量后,才说这是力搭建的信念框架在起作用,可日常中绝没有人会这么想。但这种不怀疑是含混的,前科学的;也就是说,虽然理解了,但若有人提问“我”字有几笔划,你可能根本回答不上来。
目前为止,对力的探讨还主要停留在科学的理性上,但我们的讨论绝不能止步于此,必须要看到从最平凡的晦暗的立场出发所理解的那“沉在状态”的力具有何种特点,以及它是如何被凸显出来从而引人注目的;这正是由于科学理性存在缺陷的缘故才更显是急需说明的。但还有一疑问可能需要先行解答,因光从上文所提的物理学和语言学的力来看,还很容易由于力的某些看似非科学性,而彻底将对其的讨论排除到理性之外;好像只有物理学的力才是客观存在似的,毕竟尽管物理学的力本身是无可把捉的,可随力出现之现象(力的作用效果)的真实必然性绝不容置疑;那在此情形中,把仅属于主观杜撰出的所谓“语词间的力”视作什么客观的东西,甚至还认为其将必然带来有规律可寻的作用效果,不也显得可笑吗,难道它不该只是文学性的比喻吗?这是十分有意义的诘问,因为这正是在提醒我们是否有一种语言,它超出了科学的范围,却恰恰又没有不符合理性,从而能够解释,甚至更广义地将科学研究的对象解放出来,重新加以认识。
而现在我还只能以生动具体的语言来尝试回答。以下面两件事为例:其一,几天前我穿着耐克鞋行走于街上(只有在事后回忆,我才能把耐克鞋作为主题凸显出来,否则穿一双每天都穿的鞋子出门根本不能算什么“费力”的行为),几天后,由于官媒的号召,全国人都(自愿或不自愿)脱下了他们的耐克鞋。其二,在父母的百般唠叨、软硬兼施下,子女终于换上秋裤。首先肯定的是,无论换鞋还是换秋裤,都不能不说是在力的参与下的实在行为表现;另一可肯定的是,能使几亿人同时换掉耐克鞋的力肯定远大于仅叫一叛逆少女换上秋裤的力。这无非是说,国家宣传机器和父母,作为施力者,其施加之力是能以科学的方式量化比较的。而这种影响力的悬殊差距又如此合乎常理:父母花费的“努力”远不及国家所投入到宣传中的,作用效果便可想而知了。
这是在晦暗处的力被照亮,从而得以主题化为考察对象的基础上说的;为的只是说明广义的力显而易见的实在性,因此其与物理学的力绝对是可共通的。具有科学精神的人应明确这一点——既然力只能被现象间接反映,而现象只能通过感觉被间接感知,那么在科学上早就该看到作为物理学概念以外的力的实在性,从而给力以更广义的解说了。例如我穿着拖鞋在会议室开会时,受到异样眼光的注视,此时心灵所感受到的,难道就不如靠近火焰时从皮肤传递而来的对热的感受要真实吗?若从科学上来解说,心灵的感受不应被视作主观,而是同源于火焰的能量与力的作用一样具备着某些客观实在性;这是稍作“受力分析”就能明见的:倘若某天我大摇大摆地穿着拖鞋进了会议室,那一定是受到了诸如“权力”的支持力(也许是我有了靠山,也许是我以“努力”做功转化来的)以克服外力,这种权力的作用方向正与他人对我施加的压力相反,以至于在其足够大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反向作用在他人的心灵上。那么推而广之的个人的魅力、国家的公权力,从其作用效果来看都不能不说是实在的;而之前提及的在科学研究中,把晦暗着的框架凸显出来的行为也理所当然需消耗实实在在的“力气”——凸显出的对象的力学结构因外力的作用才变得松散,而要建立起一稳定结构的对象无疑更需花费“努力”。
现在终于可以跳出科学的范围,重新让力作为沉在无意识中的东西来理解了。我们必须一再强调此过程的重要性,因为以往哲学就是在科学理性的指导下,不断重复着“照亮晦暗-发现新的晦暗”的动作,导致最终都不得不借助一不可辩驳的、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信念,即力,来支撑起整个庞大的体系——它通常被理解为上帝,而康德将其解释为先天的固有形式,并给玄之又玄的物自体留有了余地——而力的概念根本上是信念,是不符合科学理性之要求的。于是这必然带来“客观实在与主观表象是否相符合”的问题;也就是说,若要解决主客观的符合问题,以往的科学理性式的,过于追求明晰结果的考察模式已不适用了;对力的讨论在跳出科学范围后首先要说明的就是主客观的符合问题,而这恰不是要多凸显出什么,恰不是真要量化地考察些什么,而是尽力使力退回至最初晦暗不明的“沉在状态”——在会议室里穿拖鞋的领导与其身旁毕恭毕敬的职员绝不是首先通过什么受力分析才被理解的,而是作为一整体,让我毫不动摇地相信领导和下属向来便如此和谐共存在这力学系统中,就像月球绕地球转一样天经地义。
此退回到沉在状态的力学研究,在科学上应被表述为:对语言之符合客观世界的作用力的研究;但这一表述实际上是完全错误的,因为如此描述时,“语言”、“世界”与“作用力”已被照亮了,它们俨然是三个相互独立的东西;可为解决主客观符合问题而找到的那一作用力,恰是最不应被科学语言点明的,是最该就这么沉在晦暗中而永远被懵懂地领会着的东西。
语言指认世界时暗地里已领会的信念,便是“是”。
“是”是这样一种力,即由于“是”的缘故,当我们指认什么时,它就“是”什么。从科学理性上看,“是”是连结客观实在与主观表象的力;在生物学上甚至能如此解释:客观实在具有某些可感性质,从而能刺激感官;感官接受刺激,将其通过神经传至中枢;表象在中枢得以形成。这些表述无疑都在说当我们指认什么时,那个被指认之物和我们认识之物并不是同一物;因此从科学上考虑,主客观必将不相符合。
实际上,就像对“我用笔抄写了”的领会一样,人也将语言与世界理解成某种模糊不清的整体;作为力的“是”沉在其间,就像保证不会出现“笔用我抄写了”一样保证语言与世界间的某种良好的对应关系;在对这种关系的领会中,语言与世界便在晦暗中达成浑然一体。
在讨论告一段落前,还需指明对“是”作为力的研究之重要性,因为整个世界正是在“是”之基本力所组建的框架上形成的,而绝不仅仅单纯像科学理性说的那样存在着一个对所有人而言都客观的世界(对世界的科学性解读是完全合理的,但这并不就表明每个人经历到的世界真如科学上所描述的那样,科学性的世界也并不就比每个人经历到的世界要实在多少)。其实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例如通常情况下“指着一朵花说其不是花”的行为并非不可理喻,因为他想说的可能是“这不是花,而是我对你的爱”,即使对花店老板来说,花只是一单单生意。
于是对世界可做如下解说:世界于沉在着的“是”的作用下被连结为一个意义整体;通过克服力,旧的信念被照亮、动摇,结构被打散;通过施加力,新的意义被建立,下沉为信念。
2021.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