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人
风簪雨果非猖狂,两叠青衣还忧伤。 --写在前面
周二下午,我与摄影导演吵了一架,吵架的内容琐碎无聊。据他说,剧组里有人对我产生了意见,若不即时改进,会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喜欢别人对我施压,便不喜欢他的说辞。可按照其说辞,我也不能对别人施压。若真如此,我就是颗定时炸弹。比如现在,我的忍耐就到了极点。
可我不发工资,就要哄好每个人。我们走到地铁站,摄影师转身去超市买橘子,我就站在地铁口抽烟,心跳声愈发明显了。
一个黑人老婆子佝偻着腰从地铁口出来,头戴一条蓝白条水手巾,脏兮兮的。她朝我瞟了一眼,歪斜着腿脚改变方向。我一路盯着她接近,估摸她是个人畜无害的乞丐,论肢体与智商均是我占优势。距上课还有二十分钟,若她非死缠不休,一把推开就好了。
“小伙子,请问有零钱么?”
我装作摸口袋:“不好意思,真没有了。”
“香烟呢?”
口袋里有一整包万宝路,但一个烟沫也不会给她。这种人渣在美国比比皆是,同情他们就是对自己残忍,况且一包万宝路要15刀,他们哪来的脸皮伸手要烟。
“哎呀,这是我最后一根了,真不好意思。”
说这种话时,一定要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睛,神情不能有半刻游离,“要不您先问问旁边的大哥,我这儿有火。”
老婆子翻了个白眼,嘟囔着几句不知什么狗屁,佝偻着腰走开了。
烟已过半,我看了下手机,还有15分钟上课。
又一个黑人走过来,胡子拉碴,显然是冲着我来的。这些人从不遮掩自己的目的,有时我就欣赏他们的直接。他穿着打点还算齐全,有外套,有袜子,背包拉链完好无损,精神也正常。好生说话就是了。
“借个火,哥们儿。”
他贴得很近,唇角有一个月牙形的冻疮。我掏出火机举到那带疤的唇边,他仍盯着我,摸了两下口袋。
“能再来根烟么。”他说。
“这是最后一根了,真的。“我说。
他的嘴唇微微向下歪了些,手仍在口袋中翻弄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抓着我的,贴得更近了。
“那把你手上的烟屁股给我,还剩最后一口,你不抽了吧。”
我毫无选择。
他把烟蒂夹在食指上,缓慢地举起,慢得能演完一出独幕剧。他又向前挪蹭了半步,短短的烟蒂夹在嘴里,像颗刚入口的凉糖。最后一点白根在闪亮的橙色火星中燃尽,顺着背后无尽延伸的赤色黄昏,悄然爬进了那黝黑双唇间暗淡的橙色烟纸中,在里面凹成一个窝儿,摊成一缕烟,于两个不同颜色的鼻头间,进进出出,变成了气息,变成了眼神。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感到眼眶发干,发胀,腰椎要散成一盘纽扣,“大家都不容易,我只想抽根烟,连这个权利都没了么。”
我有点失声,不知道当时为何如此激动,“你他妈打我一拳吧,打我一拳,你们不是爱打人么。老实人难道就要凭空受辱么!”
“我问你,你在上大学吧?”
“在,怎么了。”
“第几年?”
“大二。”
“在哪里?”
“市中心的艺术学院,学电影,你什么意思。”
“你是个大学生,今年上大二,在这里抽着烟。”
“我已经过二十一岁了,是转学生,当然可以站在这里抽烟。”
“不是,我的意思是,”他终于退后了两步,“你看,你在美国,上着大学,在地铁口抽着烟,你甚至都不是这个国家的人。”
“在这个国家,白人有钱,你们有道德,而我们是一无所有的过客,是受气挨打的狗杂种。我生来比你经济优越,这与我一点干系没有。我只是这么出生了,却被逼着要为你们而愧疚。可我打心底不愧疚,更不可怜你。”
“你内里是个好人。”
“那为什么要侮辱我。”
“咱们拥抱一下吧,来,孩子。”我们就抱在一起,拍打对方的肩膀。此时我闻到了他头发里阴魂未散的大麻味,屏住呼吸。
“你这样不错,任何时候都不能当好人,孩子,这对你对别人都不好。不求回报的人总是会如愿以偿的,再过几年你就懂了。”他说完,我们就松开了。
这时我的课友忽然窜到身边,跟我轻声打了招呼,又瞟了眼对面的黑人。我看了看表,只剩下三分钟,迟到无疑。
“那祝你好运,兄弟。”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给课友递个眼神,再看向他一直插在口袋中的右手。
“你也是,很高兴认识你。”他终于笑了,眼睛也变得不那么有神。
“那我们先走一步,马上要迟到了。”
“最后问下,有零钱么孩子。”
我已不想去摸口袋了:“你搜我身吧,真的没有,只有一部手机。”
“我相信你,不过旁边有个取款机,请去取一些给我吧。”
我拉着课友的手,在地铁站狭长的隧道间奔跑。列车从后方轰隆驶过,我急停下来,把手伸进大衣口袋中,摸着里面那盒崭新的万宝路。她笑得很开心,不停地与我打趣,我却什么也没听见。地铁还有三站,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推迟,车厢里只能听见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