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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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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ive My Car》那個像八目鰻一般的女人

清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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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角色的最初,都是帶著生命的創痛。那些我們還無法言說、處理的傷痛,有人名之為「創傷」。它必然是深的,deep cut,像尖銳的刀,劃進靈魂深處的破口,從此與人群有了差異,形成了分水嶺一般。你知道,有些傷口,是個人的,很個人很個人,像群體的「常」所不能盛載的,有時甚至是連親密的對象,也不能,像一種個人的隱私、隱密一樣。

像生命裡,最深的愛,與最深的痛也一樣,都是無法與人分享的。而一個人,往往是有了這種個體的「深」以後,自我的生命,才真正開始成形。在此以 前,我們都不過是依附著社會群體而存在的虛晃影子,將社會的「最大公約數」當成是自己;而面對每個人最深的生命實相,卻只是去尋找彼此間那個 「最小公因數」。關於我是什麼、你是什麼。

戲中的婚姻關係,不言明的矛盾,正是在於個體與關係共同體之間的衝突。像誰把 “ambivalent”, 翻譯成「愛彼為難」?往往我們對於關係的期望,都是找個人,去承接、寄放我們最多的自我,結成一種彼此互不分割的共同體、在世上最緊密的靠依。什麼時候,我們會願意去承認,關係中的我們,仍然是個體,有著彼此各自的需要、自我的構成,甚至於逸出對方所在的範圍?對方,有著我們關係所無法滿足的部分?我,其實並不是對方的全部、所有,儘管我們是如此親密的生活在一起?

像妻子在做愛以後,呢喃逸出的故事中,那八目鰻一樣,對方其實有著絕對的自我、完全的意志。她說,牠不似其他的同類,喜歡依附在大魚的身上,牠只是把自己身體的吸盤,緊緊的吸啜在水底的石頭上,然後不斷的隨水擺動身體,不斷舞、不斷舞,不吃不喝也罷,消瘦到變成水草一樣的存在也罷,直到生命告終時,仍不罷休,用盡所有最後的力量在擺動著。那種擺動、舞動,就像將生命消減至最終、最簡的樣態,還原至生命最原初、原始的意志、力量,甚至近乎於一種無意識的追尋,只管感受著自己最根本的存在。And this drive, it’s so raw, so innate, so primitive, so stubborn and so strong in feeling its way. 如像一種動的當下,就是存在。

以致於,性,也像是這種原生、初始的力量,的一種示現、存在的方式而已。 更核心的,是我們想要藉此或那,不斷的感受自我、釋放出內裡原生的力量, 近於一種不經思索的本能,想讓自我存在。如寺山修司曾言,吻來吻去,不過是借別人的嘴來吻自己。而性的結合,看似是兩個人在做同一件事,或許也不過是藉對方的身體,來感受自己的存在。

是關於自我,這種極度原生、感受著的力量。它能夠往一切的方向延伸、延展,以致它不會是指向單一對象的,即便是,那個單一的對象也不會是一個特定的外在對象,卻是從眾多的外在對象中,終極指向、歸一的自己。

那也不同於流於表面、粗淺的性慾驅使,卻是從核心根底,自我存在的呼喚、追尋。像誰說過的,性啟蒙的感覺,居然可以是在開闊的天地中,感受著自己存在的廣闊,與各種空間、可能,這樣而已。卻教人感到莫名貼近,因為貼近自己,而貼近他人。而戲中,或情或愛或性或說故事或寫作或演戲或駕駛,其實都一樣,都只是一種我們如何讓內裡流淌自如的方式而已。

每個人都需要感受到自我的存在,只是這種徹底的自我追尋,註定不合乎於世俗所定義的方式。在長大、社會化的過程中,也只是不斷的把這種原初自我的力量,加以壓制、規範,形成如「道德」這種自我內化的束縛。反之,一個白紙一般的小孩,未懂社會化、思想教育的桎梏前,反倒更能貼近這種自我真正存在的自由。天性所使。一些人後天所作的諸般努力,其實都是為了去除這些被加諸而形成,至根深蒂固,而不自覺的意識,還原到本我的所是。這世間的一切,本都自然流淌,而我只是其一。而那些比較 enlightened 的人,或許都只是朦朦朧朧間,嘗試、觸及到那邊緣,而選擇了如實的讓它們存在。像音。 他/她們就是敢於去觸碰自身的真實,因而也更貼近找到。

戲中,音與家福的關係,就像是一者不期然的,越過了那微妙、纖薄的自我界線,而逸出了關係所在的邊界。然後,像開了一道裂口,隱匿卻無可忽視,明明白白的存在,而無可宣諸於口。不敢越雷池半步,像禁忌一般。關係有了秘密、差異的距離、隔閡。而家福,就是極力的維持著那種表面的平衡,作為一種對應的方式。他說,她是那樣自然的,一邊愛著我,一邊做著背叛我的事。

而其實,看著,或者等待著看他的反應,是有趣的。他選擇了一種不作為、不回應的方式,但這種事,不會就原地消失無蹤,沒有發生過般,像投石必得回聲一樣。所有的沒有回聲,其實都只是一種延緩、濟後的反應,反撲的力量必然更大。我就像在等著看,這個男人會如何以他的方式釋出,以他那樣理性、冷靜的個性。於是乎,你會猜想著,他那平淡的表情底下,腦海裡到底在想著什麼?又如何去理解、接納這一切。

是的,原來就是「理解」兩個字。那種冷調疏淡,不像在蘊釀著爆發的力度, 那不是尋求情緒宣洩的出口去反應的,也不是講求著關係裡頭應得應付的權利、義務或責任的,他更是在一種個人的情感面上,去消化、理解著這一切: 一個他所如此親厚、熟悉的對象,有了自己以外,親密的所在。

就像是愛到一定程度,忽然發現對方原來陌生,有著自己所不理解的面向、需求,而試圖去弄清、明白,那些分裂的部分,如何能與我們一直以來的認知,去湊合、連貫。可想像的是,在任何長久穩固的關係裡頭,發現對方不是自己所認識的面貌時,那都必然是一種巨大的衝擊。而成熟的情感關係,也必然不是以一句「對方就是賤人」之類的,來否定所有。你甚至或會暗暗想,在關係裡面,有什麼是對方想要,而自己不知道、無法滿足的,才有了這樣一種「逸出」、「脫軌」。你會想去尋求那種關係與自我的缺口,是在哪裡。特別是他說,他能夠感受到對方是真的愛著他的,對此,他毫不懷疑。

是的,一旦愛與自我有了衝突、缺口,我們要如何面對?不敢直視,是因為那會給人帶來傷害。底下其實是自我的恐懼、不安全感。自己原來不夠?關係考驗人的,往往就是愛與自我,孰輕孰重。像「情敵」身上,有著所愛之人「缺塊」的部分,你願不願意去看、往傷害裡頭,去找自己所不知道的 missing piece? 甚至愈痛才愈是真實?像他說的,即使他和音是多麼的親密,但他仍然感覺到,她的內心深處,有著他所無法明瞭的巨大黑洞漩窩,一直在拉扯著她,往自己所陌生的方向,那是他所不能碰觸的。

他以為,那親密的關係,是在於她與自己以外的別人,這或那。而其實,那可以只是關乎她與自己而已。The new-found intimacy. 這個世界最親密的關 係,原是自己跟自己,要是你膽敢直視,一切被視為離經叛道的。他其實不是不可以明白的,只是他受制於自己的恐懼與不安全感,而選擇了安全卻遠離的位置。他不再是處於他們關係的核心之中、親密無間,因為他選擇了迴避,那些關於對方最深、最痛的真實。

只是,親密如他們,為什麼他仍然會如此害怕呢?其中一種,或許是因為她的自由,正正映照了他不自由、受壓的一面。性自由,最深的一種,必然是關於 自我的擁抱、接納、釋放與表達的全然,而不是任何的欠缺補償、替代的關係。前者是「全」,自我的完全;後者卻是「缺」,如像情感、價值、身份認同上種種自我的缺失。又或者說「空虛」,像高橋,他說他從音的劇本那裡, 讀到、感受到的,是自己的「空」。

家福,到底又是「空」,還是「滿」?他看似很滿,我卻覺得他很多很多的滿,其實都是為了掩飾他的空,他生命一些缺失的實底,像他那失去了底蘊支撐的情感關係。甚至更深的,是一些他與音所共享的創傷、創痛的原點:早逝的女兒。

只是音與他不同的是,音意外的在那「空」的邊緣,找到了釋放自己存在的另 一些方式、出口,而他還沒有。像她接納了自己的「空」、擁抱了自己有需要的部分,儘管那是下意識的。對於音而言,性,就是一種身體釋放後的平靜,連帶帶動著心底裡抑壓著的真實的釋出。用故事的方式流淌,也存在著她寄放自我的部分,是可以撿回、拼全的自我碎片。故事、情愛、性,都只是她存在方式之一,她只是意識到了,自己「全」的可能。

而這種尋求自我存在的方式,有正向,有反向。極端激烈的,如那八目鰻的故事中,由高橋後來補上道出的部分:故事中的角色說,最不能夠接受的,是自己明明做了壞事,世界卻仿如絲毫沒受影響的,依舊轉動著。對著監控鏡頭不斷重複的那句「是我殺的、是我殺的⋯⋯」,也像一種極致的對於自己存在的呼叫、渴求,超越了一切的是非好壞、道德、甚至法律的標準界線,而只是:我需要存在。如像這就是她核心深處所需,自我確立的一種逼切。

家福卻是一直恐懼著這種「空」,而繞開逃離自己生命的實相。他以為只有自己是不足的,他需要填補。他是很需要尋求自我存在的寄放,與情感依靠的對 象,來補足他的「缺」。而那是音,他以音作為自我與感情的出口。如一扇隱密的窗,最能理解他、明白他,代他釋放的。他是還沒有感受到那種個體絕對的自由與孤獨,他是 dependent 的,因而他才會在感情關係裡,處於弱勢的位置。因為他對她有著需要,也就特別害怕失去她。她變成了是他自我存在必須的一部分。

他說他感覺到音的體內像有一個很大的黑洞漩窩,但其實,他自己身上,不是亦都同樣存在著這樣的黑洞漩窩嗎?每個人的身上亦然的。只是音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去靠近它,讓之現形,可視可感,而我們絕大部分人,都選擇了迴避蓋掩,才誤以為那不存在,又或是全由他人所致。

我們存在,或許終極都是為了要 uncover 自己這種獨一無二的生命實相。去看,看清楚那黑洞漩窩是什麼、它是為什麼而存在、它是怎樣形成這樣的真空,一直把人往內拉扯至塌陷,或推出至無限遠。唯有親眼看見、正視、直視的時候,才是止住它的唯一方式,讓它不再往內的消耗、擴大,至吞噬、覆沒我們的存在。凝視深淵,需要一種自我確立的力量。我先於看見。

我,是為什麼而空?我,又恨著自己的什麼?觸碰,然後一切靜止,有一剎那,會像是無聲真空絕對的存在,我只感覺自己,一切無比清晰。然後,我們將得著那企盼已久的,平靜,安寧。

像家福所記得,最後的音。那個早上,跟往常一樣,她在出門前,卻跟他說,晚上回來的時候,有事想要跟他說。他事後形容,她的語氣中,帶著一貫的溫 柔、卻堅定的力量。我想,音也是在多番抑壓與掙扎的邊緣,覓得了正視自己存在的勇氣,像心裡頭的一種承認,接納了自己所是的一種篤定。我能相信, 在死前,她是得著了自己的真實與平靜的。

而其餘的,恆為外在,都只是分享。像高橋所言,或許她是一直在等著你問她問題呢。那是對所愛的一種釋出、共通。我想告訴你,我是誰,我發現的自己是怎樣的。

而如那些自由逸出的故事,或許這可以是一句:我愛你,而我也愛著自己,追尋著我想要的東⻄。

而誠如美沙紀說的,這兩者本來並無衝突的,這也就是家福最需要明白而放開的事,讓她可以不再是一個「謎」一般的存在。

我懂得你嗎?因為愛你、在乎你,所以想要懂得你全部全部的面貌,好或是不好,也沒有所謂了,因為這是你,所以想要懂得,即使那是沒有我所在的部分。但更深的一種關係,叫我愛你,這個你的一切部分,就都與我有關了。

他終究都是用愛直視了自己、拼全了她。如高橋說的,再親密的關係,我們都無法完全了解對方,我們所能做的,唯有直視最真確的自己。包括所有怯懦、 軟弱、自私的部分。如此,一直失語的他,才尋回了自己的(聲)音。

這也像那場戲中戲裡面,無聲的選角的比喻一般: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無聲的,直到我們找到自己獨有的語言,與表達方式,才重新連結起一切。她嘗失去了與自己身體最緊密的連接,只是如今,以另一種方式,一切復又流通。

而真實,往往是簡單的,只是我們要去接受真實的過程,無比複雜。愛不排他,更不排除自己。擁抱自己生命的實相時,也就是擁抱他人生命的實相;容讓自己真正所是的自由時,也就是容讓他人真正所是的自由。也是這樣,關係生出了新的一重意義,不再是綑綁式的共同體,卻是各自獨立,而又彼此接納共通的,分享。有著我們共同的部分,也有我們在對方以外的部分。我們每個人,最終所能找到、得著的,都只是自己。對方不是我們的,卻是自己的。而為了愛,我們也學習去練就自己的獨立,來成全對方。不是僅出於害怕成為對方的負累,卻是由心的明白,獨立,是最大的自由,而也想讓對方感受到,這種成為自己的美好、完全。

這是那個像八目鰻一般的女人,所給的啟示。

來,告訴我,你眼裡所見、所感受到的水中世界,是如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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