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能苛責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因為愛情笑靨如花?
我在小鎮的創作班上聽到好幾個很不錯的故事,學員的背景大多是勞工或務農,四、五十歲居多,有相當的生活經歷。故事大多來自個人親身經歷或者聽聞,有的相當驚悚,有的相當感人,可惜他們喜歡口述,文字紀錄闕如。時隔多年,現在舉那些故事來做改寫範例,一來比較沒有心裡負擔,二來經過時間沈澱,希望能給故事一個較為平衡的看法。
以下是曉芳學員口述的故事(皆用假名):
寶琴除了在工地工作,還得要負起家務兩頭忙。女兒剛進大學。老公阿雄偶爾到工地幫忙,一賺到錢就跑去花天酒地不顧家。一日寶琴接到安養中心電話,七十幾歲老母的健檢出狀況,請寶琴到院詳談。寶琴以為母親罹患不治之症,到院後才知道原來院內的例行體檢發現老母得了性病。但安養院內無人有性病,病從何來?任人怎麼問,老母親表情抑鬱不願吐實。院方調來訪客資料,除了寶琴家人以外,最常來探訪的是阿雄,自從母親入住安養院後阿雄常常獨自前來探訪。
寶琴氣炸,阿雄拈花惹草的醜事已經夠多,現在連老母都不放過。小鎮人口單純,家醜難免要傳出去。回家後和阿雄理論,一哭二鬧三上吊要阿雄給個交待。阿雄矢口否認,但前年阿雄在外拈花惹草得到性病是事實,兩夫妻分房已經好幾年了。阿雄跟寶琴的老母一樣沉默抑鬱,也更少回家了。果不其然,街坊開始議論紛紛,連上大學的女兒都知道了,回來後大吵大鬧,不認老爸。原來寶琴的母親當年和丈夫經營勞力派遣,生意有聲有色,日子過得不錯,一日遇到十七、八歲無依無靠的阿雄,寶琴收留他幫忙工地生意,年輕的阿雄相當賣力,除了報恩,對老闆娘也發展出傾慕之情。老闆娘欣賞阿雄,也知道阿雄對她的傾慕,最後和老闆商量,招贅能幹的阿雄給自己的獨生女寶琴,老闆欣然同意。至於阿雄和老闆娘的姦情是從何時開始大家不得而知,或許是早就開始,或許是等到老闆往生才開始。沉默的兩方並無任何回應。
不久後,山邊樹林發現阿雄屍體,旁邊放著一瓶喝空的巴拉松。阿雄因無地自容仰藥自盡成了當年轟動小鎮的事件。
講完這個故事後,全班騷動,大家紛紛想起這件二十幾年前的往事,熱烈討論。大家都說阿雄沒人性、不懂感恩、死有餘辜,害慘一個家庭。
這故事讓我想到蕭颯的《小鎮醫生的愛情》。主角是中年的小鎮醫生,他愛上年輕貌美的護士。歸國的獨子對貌美護士一見鍾情,卻在診所發現父親與護士的姦情,小鎮為之嘩然。老婆憤而離家,獨子亦以創業為由離家北上。護士無法容忍小鎮的閒言閒語亦隨獨子腳步北上發展。不久老婆病逝,醫生沉默的過日子。十數年後護士回到小鎮,小鎮醫生仍是小鎮醫生,但已白髮蒼蒼。兩人相對無言。
大家討論完畢。我先跟曉芳學員確認她不是故事裡的任何人或者故事裡的親友。這點很重要,曾經我在課堂上太急於評論而忽略講述者的感受:因為講述者就是主角,只不過改個名,任何微小的評論都足以造成她的再度創傷。這也是後來我規定學員在創作上請千萬不要以自己為主角,若一定要把自己寫進故事裡,就一定得經過轉化過程,讓自己很清楚這只是個故事裡的角色,是可供大家評論的。角色當然多半是作者的經歷而來,角色是獨立個體,一定不能是作者。不難的,請人格分裂一下。否則作者會在大家批評角色時淚灑課堂。
曉芳的故事結構很好,人物關係背景交待清楚,用了倒敘,故事有起承轉合,發展三幕劇毫無問題。但這個故事跟當年小鎮上的新聞報導性質相近,以寶琴以及鄰里鄉親觀點為主,在觀點上並不平衡。新聞報導的特點在於事件的聳動,但對於事件裡的人物卻沒有盡到對等的追查,記者能問到的常常是主動願意被訪問的人,他們或許是鄰里親人或許是相關機構的人,他們充滿正義感,以為自己很了解當事者,他們最常講「鄰居二十年,看不出他是那樣的人。」
若你的故事就照報導的材料寫,無疑的,女主角(女一)是寶琴,一個辛苦奉獻卻被老公背叛的女人。男主角(男一)是亂倫的負心漢阿雄,花天酒地拈花惹草。女二是老闆娘母親,收留阿雄後將他招贅給獨生女寶琴。男二是不知情的老闆父親,一直到往生都不知道自己被老婆和女婿背叛。在第一幕設定人物背景時已經明確暗示結局將會是悲劇,這跟《小鎮醫生的愛情》很像,不錯,繼續下去進行第二幕。你繼續使用報導材料,大量的鄰里機構等正義鄉人的說法,能證明壞男人的事件,寶琴與女兒的悲痛…。你所有的衝突都建立在寶琴的弱勢,你發現寫到男一阿雄時他就成了一個大魔王,大壞蛋,所有爭端都由他而起,他是個蠻橫不講理又不負責任的壞男人。漫漫長路的第二幕啊,怎麼寫都寫都寫不下去了,你好想直接就寫第三幕,讓阿雄直接去死吧!於是劇本陡然減為短片。儘管是短片,觀眾還是會發現,阿雄這個角色是扁平的,他撐不起一個角色,他不是活生生的人,他只是個工具,是個專搞破壞讓所有人痛哭的工具人。整個故事只有寶琴是個活人,只有她擁有喜怒哀樂。這是不公平的,這是一個極度失衡的故事。
回頭看看《小鎮醫生的愛情》,並非是「秦漢」才讓小鎮醫生成為一個活生生有血肉的負心漢。小鎮醫生之所以讓人掬一把辛酸淚,是因為作者對負心漢的刻劃深入,他是一個受人尊重的醫生,也是個有著七情六慾的男人,他跟任何一個男人包括他兒子一樣,喜歡看美麗動人的年輕女孩兒,喜歡觸摸光澤有彈性的肌膚,喜歡她們甜美的聲音,讓小鎮醫生能重拾對生活的熱情。而阿雄做為男主角,在整個故事中卻是刻板(stereotype),這相當可惜。若要說好這個故事,阿雄是個需要花時間研究的主題:他對的恩人老闆娘的愛情從何時開始的,他經過怎樣的掙扎,他是來自怎樣的家庭,缺乏母愛缺乏溫暖,他對物質需求的寡淡,他對男女情慾的態度,愈是能披露出他面對生活的態度細節,愈是能看清楚他的人生難題。同樣的,女二老闆娘也是同樣需要被研究的人物,她如何處理年輕情人的愛情,怎樣在年輕情人與丈夫之間取得平衡,怎樣面對女兒。至於寶琴,她以及親友鄉民們披露太多的單一訊息,導致沒有獨特的觀點。作者應該讓寶琴獨處一下,讓她說一下她對阿雄的感情,說一下她的感受。說不定她早就知道阿雄與她母親的關係,只是礙於輿論,她必須要把過錯全推給阿雄,以保全老母親以及女兒僅有的名聲。
如果作者給予主角們同等的發言權,我相信任何一個聳動的事件都會成為一個令人不勝唏噓的故事。我們會從故事中看到人生有那麼多難題,有那麼多的不得已。畢竟,每一天都是每個人全新的一天,每個抉擇都是每個人初遇的抉擇,不管你是十八歲或是八十歲。你如何能苛責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因為愛情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