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微小說
那是他第一次走進精神科。他簡述著他怎麼被睡眠所擾,如何在精疲力竭的工作過後,仍然眼睜睜盯著手機上的時間推進到下一個小時。醫生打斷他的思緒問了他幾個問題,讓他築起防線,像小時候只是經過那些叼著菸吃著檳榔的男同學身邊時多看那一眼換來那句「看三小」,都讓他在心裡展開強大的自我防衛機制,他不知道他們接下來的動作,他是不是需要逃跑?
他已經無數次在騎車的時候,想像下一秒經過路口時,被橫向而來闖過紅燈的車輛撞飛後他騰空而起被拋摔的畫面,一再一再不斷地在他眼前排演。有時候是在從新北與台北交界下橋前的路口,有時是那時還在施工、單行且寬廣的信義路上,有時是一瞬間他看見自己自摔的滑行。他的情緒焦慮將近失控地向女友求助:「是不是應該去看個醫生,每天都覺得自己會出車禍死掉,很恐怖。」那些畫面接下去的是救護車停在他被拋出、墜地的定點將他送離現場,他的靈魂緩緩與形體分離、站起身看著躺在地上的自己。但,現場沒有血!
精神科醫生不斷地讓他回想,想確定他「是真的看到」還是「只有想像」,他分辨不出來也無法答,連回想都讓他恐慌到全身顫抖。精神科醫生接著下來的這個問題,讓他弓起背像貓準備攻擊的姿勢直盯著醫生看,但他仍然沒有辦法回答醫生問他的:「你有沒有喀藥?」
他答不出來,連搖頭都覺得無力。
「沒有!」他的聲音像是真的癱在病床將死的氣若游絲。
他與女友的爭執越來越劇烈,他不知道怎麼樣才能不讓女友的焦慮影響自己?他不知道怎麼應對女友聰明的腦袋、清晰的邏輯?他想逃。他不想每天每天面對與女友無解的爭執,他很想反問她:「能不能不要每天都重複昨天沒吵完的事?能不能先放著?能不能留點時間,今天解決不了的,能不能改天再解決?」
他問過。吵到不可開交的時候問過,兩人心情愉快的時候問過,對的時機他跟她說過:「能不能換個方式溝通?」……但那些無解的狀態和其他大大小小的瑣事依然橫在兩人之間,大事從來沒有化小、小事也未曾化無,只是不斷蔓生出更多的、更新的,等待兩人解決的事:大一點也不過就是,要不要一起開間店,不用看老闆臉色、下個月生活的費用夠不夠用、家裡催得緊要不要結婚、婚後要不要有小孩?能不能多養一隻貓?甚至是明天要不要一起出門吃飯?他和女友經常性地從假日睡前明明才剛膩在一起看完一部電影在電視前交纏做愛,卻能在高潮退去後一路吵到個週末到精疲力竭!
有時吵累了他拿著鑰匙出門,連手機都不帶,就慢跑到到所有連結新北與台北的橋上待著,看著河面,那該死的幻覺還是想像,又占滿他的腦袋,他看見自己縱身一跳墜入河底,但這回他再沒有看見自己的靈魂起身看著自己的形體。有時他會縮瑟自己巨大的身軀像是被關禁閉一樣躲在樓梯下的儲藏室裡,除了躲藏和逃跑,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止住無解的人生。有時他趁女友不在身邊,在家裡的任何一個地方一手伸入褲裡搓揉、一手撫著自己的胸和乳頭,在腦海裡浮出女友嬌羞的表情直至射精,他才能從那樣的情緒緊繃釋放自己。
這樣的彼此焦慮一直到他日日都從另一個幻覺中驚醒過來,他終於受不了夢中他持刀砍殺女友或者看著自己從高空向下墜落卻一直無法「碰」的一聲死去。他火速搬離女友的家中,回到一個人的生活。
他的幻覺始終沒有減少過,只是在不同的場景變化不同的情節。他嘗試過其他的戀情,卻再也無法在另一個人的身邊安穩的睡去,彷彿身旁那個人才是掐住他脖子讓他無法安心入睡,總是害怕著入睡後一再夢著自己再也醒不過來,卻又怕醒來不斷想像自己發生意外死去讓自己驚恐萬分的情境。
他來來去去看過不同的精神科醫生。幾次下來固定看的精神科醫生也不多問他什麼就由他自己說。說著說著他有時會莫名哭了,或者就跟醫生說:「沒事,我只是藥沒了,我不能睡不著,來看看你說說話,拿個藥回家好好睡就會好了。」但生活總還是不斷地有著新的起伏。有回他問醫生:「你幹嘛不給我一個確診的病因?怎麼老是覺得我能控制自己,你就不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我腦子哪裡有病?」
醫生看著他,還是帶著淡淡的笑說:「你還能控制就還算不錯啊!有些心裡的事太深層也許可以試試心理諮商。」那是他最後一次跟這個醫師見面,他害怕害怕誰真的從他心裡挖出他其實埋葬很久、不願揭開的黑洞,連他都幾乎不記得的黑洞。他覺得坊間那些「面對自己」的書都非常的詭異,如果生活的現狀沒有問題也還算開心,為什麼人非得要去面對已經過去的事情中過不去的那個自己?
有次朋友問他:「欸為什麼你都知道A家住哪裡?他平常在幹嘛?什麼時候會上網?什麼時候去哪裡?你也太關心他一點吧?」他突然像找到一點光亮跟朋友說:「你沒有發現,我從來不問你這種事嗎?A的事也不是我問的或是我特別關心的,多半都是你們跟我說或是寫在網路上,我沒有特別關心,我只是看到、記得了。」朋友露出一臉驚恐,彷彿自己被他看穿了什麼。
他不過問太多別人的事。跟他不熟的人都會以為他是一個「不會傾聽」的人,只會說自己的事。但事實上他比任何人清楚「知道得越多,心裡的重量就越大」像他這樣太容易在別人的情緒裡交戰的人,還是知道的越少越好,那份好奇心留給知識或常識性需要知道的部分就可以。一旦他接收太多的情緒,會加重那像是幻覺又像是想像的畫面,不斷將自己從現實抽離,陷入不斷分辨哪些才是現實的困境裡。
他沒有再交女友也沒有再看精神科醫生。他開始找自己喜歡的運動發洩那些情緒焦慮。真的再讓自己陷入無法入睡的夜裡,他會用射精的方式讓自己用光所有的精力好讓自己軟爛如泥,看看能不能換得幾個小時的無力睡去,但他已經無法想起任何一個女友或是一夜情對象的臉,他的腦海裡只剩連幻覺都不見的黑暗。
他經常性地在那些新聞或圖書裡,讀到一些富二代更加卓越、家境貧困的孩子如何成為人中之人的故事。他常常自我質疑著,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是不值得活在這個世界?連想像和真實都分辨不出來的自己,究竟要選擇相信哪一個畫面才是真正的存在?又該用什麼樣的形體、靈魂繼續走下去?
他沒有富爸爸也沒有窮爸爸讓他有什麼特別的事蹟足以被關心;他只能是在中下或中上之間徘徊不夠出色也不夠遜色、待在M字中間谷底,也默默努力活下去的角色;他就是個能夠臨危不亂、不反叛的孩子;他就是個處變不驚但不謀權奪利的社會中堅;他甚至無法說嘴自己的人生也非常地辛苦,只是自己讓自己看起來不特別差而已。
當精神科醫師問他那一句:「你有沒有喀藥?」的時候,他其實很想回答他:「其實我很希望我就死在我看到的那個畫面裡。我希望那才是真的,跟你說話的我,是你的幻覺!」
圖:OLYMPUS mju II,露易莎咖啡,不記得什麼時候拍的。
20190811寫於Facebook,20200811修改。
*很忙,所以看到回顧拿出來修一下,某一部分是我某一個時期的人生,天天與死亡的想像為伍,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活在想像裡還是死在現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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