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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從歷史的礦脈釋放雕塑家群像: 與鈴木惠可談《黃土水與他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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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京都大學畢業後,因為想起小時候獨自畫畫的時光,感受到內心對美術的渴望,促使鈴木又進入東京藝術大學重新成為大學生。在日本,大學畢業通常也需提交畢業論文,在她尋找東京藝術大學畢業論文題目之際,正好碰到家中祖輩過世,在處理後事的過程裡,她開始對自身的源頭產生了興趣,才決定趁機前來臺灣。是因此,她才遇見了黃土水,也就此展開臺灣美術史的研究之路。
(底圖:黃土水〈釋迦出山〉)

撰文|盛浩偉(作家)

說到雕塑這門藝術,米開朗基羅有好幾句名言經常被引用。「每塊石頭內都藏著一座雕像,雕塑家的使命就是發現它」、「這形體本來就存在於大理石中,我只是把不需要的部分去掉」,以及「我在大理石中看見了天使,所以我雕刻直到將他釋放」。這些話語應當是藝術家最真誠的主觀自述,雖然表面謙遜,內裡卻要有無比的才華方能支撐。畢竟,芸芸凡庸之眾的眼裡,再珍貴的石頭也不過是塊石頭,不是人人都能判別什麼需要、什麼不需要,並發現其中的形體、雕像,釋放天使。

這是雕塑的神奇之所在,某種程度上,或許也是學術工作的神奇之所在。雖然近幾年這股重新發現臺灣美術的潮流裡,人們已經透過幾場重要的展覽,再次看見了黃土水與他的作品,然而卻依舊有待更多研究,才有辦法深入理解其人,抵達他藝術的核心。因為時間洪流有如塵瀑,縱是瑰寶也可能一不小心湮沒其中,而鈴木惠可《黃土水與他的時代:臺灣雕塑的青春,臺灣美術的黎明》的價值,就在於鑿開了歷史的礦脈。她不僅從中釋放了黃土水,更釋放了一整批被時代遺忘的雕塑家群像。

圖為中山堂二樓公開展示的黃土水大型浮雕代表作《南國》,為1936年台北公會堂興建落成時,由遺孀廖秋桂捐贈的黃土水遺作。(照片提供:遠足文化)

➤「因為我不是百分之百的日本人」

鈴木惠可本人也是礦脈一般的研究者。即使你懷疑這稀鬆平常的表面底下還藏有什麼,可除非實際探勘,否則不會料想到內裡居然如此豐饒。

就比如這本書的後記。這篇後記和前面的考察論述同樣好看,尤其她寫到種種因研究美術與黃土水而生的緣分,使她彷彿找到一種語言,能從過往不善表達的苦悶中突圍而出,這些跨越國境的交流,著實令人動容。

文中有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為了尋找畢業論文題目,我決定要去一趟臺灣」,看似理直氣壯,在當代日本社會普遍保守內向且趨同的主流氛圍底下,卻稱得上驚人的決定,何況當時日本對臺灣的興趣還不像今天這般濃烈。對此,鈴木惠可只是笑著回答:「我寫完後記才發現,可能是無意識地跳過了最重要的部分。」

「我的外公是臺灣人,出身臺中。日治時期他到日本學醫,後來成了醫生,也和我的日本人外婆結婚。」那是30年代後半至40年代左右的事情了,幾乎就是戰爭迫近之際。再加上日後戰爭結束的狼籍與國際局勢,種種外因使得她的母親及其他兄弟從小在日本長大,即使知道自己與臺灣的淵源,但一來既不會臺語或華語,二來則也是戰後臺灣政治與社會的變遷、政治的戒嚴,使得臺灣成為鈴木惠可與她母親一直知曉,卻從來無法親身涉足的地方。

但臺灣並沒有因此變得疏遠,反倒以另一種方式發揮了切身的意義。戰後日本知識界雖然對軍國主義或本質化的日本民族論述多有反省,但在一般社會當中,對於臺灣或韓國等從前曾經是殖民地的人民,仍然難免有隱微的歧視,即使身為四分之一混血兒的鈴木惠可,在成長過程中也多多少少見識或體驗過。也因此,在她最初就讀京都大學文學部、專攻日本近代史的時候,這成為了她的問題意識:「因為我不是完全的日本人,那我該怎麼看待日本的歷史?」她希望能由此發現日本社會中的矛盾,尤其是,那種自我定義何謂日本、何謂純正日本文化之類的「日本人論」,特別使她感到格格不入。「因為我不是百分之百的日本人」——這樣的話,她說了第二次。

從京都大學畢業後,因為想起小時候獨自畫畫的時光,感受到內心對美術的渴望,促使鈴木又進入東京藝術大學重新成為大學生。在日本,大學畢業通常也需提交畢業論文,在她尋找東京藝術大學畢業論文題目之際,正好碰到家中祖輩過世,在處理後事的過程裡,她開始對自身的源頭產生了興趣,才決定趁機前來臺灣。是因此,她才遇見了黃土水,也就此展開臺灣美術史的研究之路。

訪談中的盛浩偉(左)與鈴木惠可(照片提供:遠足文化)

➤​藝術的根本在於技術

即使今日臺灣的大眾認識到了黃土水的重要性,但要研究黃土水卻並非易事。除了因黃土水早逝、沒有後人,致使相關一手資料早已散佚之外,更因為在此之前,黃土水的作品大多不在美術館裡,雖然文獻中可能記載藏家,但未必能獲得聯絡資訊。加上為求嚴謹,每項作品依舊需要實際確認、親眼鑑定,光是這些探索調查,就為研究增加了許多困難。

於是,在《黃土水與他的時代》裡,讀者不只可以看見黃土水及同時代雕塑家的故事,也可以看見身為研究者的鈴木惠可如何拾掇線索、牽起緣分,拼湊出黃土水面貌的故事。「每個作品,」她說,「每個作品背後都有各自的故事。」

然而,黃土水是臺灣第一位現代雕塑家,又曾受日本皇室青睞,如此盛名之下,一定也有許多仿效者。該如何才能辨識作品的確出自黃土水之手?鑑定的要訣是什麼?有無署名當然是其一,但更重要是,鈴木說:「如果你看過很多他的作品,大概就可以抓出每個階段品質的程度。所以要從眼前這件作品的技術來看,與他當時的程度差多少。」——關鍵在於「技術」。

書中第二章,寫到黃土水初到東京美術學校學習木雕,當中提及他在此時期的幾件作品,對於兩件〈鯉魚〉木浮雕作品,鈴木惠可就演示了她細膩的鑑定之眼,從鑿痕、線條流暢程度、力道、表現等,搭配書信紀錄,對作品進行了一段極為精湛的推理。若無接受過藝術大學的洗禮、沒有實際接觸過雕塑的創作過程,是難以鍛鍊出這種眼力的。

鈴木惠可從一件〈鯉魚〉木浮雕作品上的技術落差,看出黃土水可能利用東京美術學校的範本,在同一塊木板上一起雕刻、指導侄子的痕跡(圖片提供:遠足文化)

黃土水的創作以立體雕塑為主,使用的技術卻有所不同,主要分為「雕刻」與「雕塑」兩種。此外,這些技術還涉及明治時期東洋與西洋、傳統與現代的碰撞,例如:「木雕」是日本、傳統之代表,而「塑造」則是西洋、現代之象徵。

或如西洋的藝術講求個性,而日本傳統的雕刻家則由於通常以雕刻觀音像或佛像為主,所以即使在技術層面,每位雕刻家多少會有個人習慣或風格,但在作品呈現上,並不追求表現雕刻家本身的內在性格。鈴木惠可分析:黃土水的創作思考正是緣於夾在這兩種傳統之間,才想試圖在其中找到容身之處。

就個人的喜好而言,鈴木惠可還是最喜歡黃土水的木雕與大理石雕塑作品。若論技術,木雕或許要更勝一籌——畢竟這是黃土水修習最久的技術——只可惜如〈木雕額猿〉這樣的作品藏於日本皇家,無法親眼見得。至於大理石雕塑,背後則有宛如少年漫畫那樣傳奇般的故事:黃土水無師自通,只憑藉觀看他人的創作過程,就自己摸索出方法,習得石雕技術,造出優異作品。這等天資,也無怪乎〈少女〉胸像與〈甘露水〉能如此聞名。

事實上,在鈴木惠可完成博士論文(也就是這本書的前身)時,仍未見過〈甘露水〉。是在2021年底〈甘露水〉公開前的修復期間,她才有機會第一次親眼見得,也因此在成書時能增補更多相關部分。「過去大家都認為這是黃土水的代表作,但是很長一段時間都看不到,是近乎傳說般的存在。原本我想像會是比較優美的作品,等到實際看見,覺得比想像中還要更有力量。」她補充道:「每次要看原件的時候,多少還是會擔心看了會不會失望。〈甘露水〉沒有讓我失望,就跟傳說中的一樣。」

黃土水〈甘露水〉,大理石,175×80×40公分,1921年,國立臺灣美術館藏(圖片提供:遠足文化)

不過鈴木惠可也同樣喜歡〈少女〉胸像。雖然那是黃土水更早期的畢業作品,但他嘗試以堅硬的大理石表現各種不同質地:細軟的毛髮、柔嫩的皮膚、脖子上毛茸茸的圍巾、衣服布料皺摺,似乎還揉合應用了木雕技法,彷彿宣告著對己身技術的自信,充滿藝術家的自覺。

2020年北師美術館「不朽的青春」特展,公開展示的〈少女〉胸像。鈴木惠可也是特展研究團隊的一員 (照片提供:宋繼昕)

➤以黃土水為中心,可以輻射到多遠?

《黃土水與他的時代》除了挖掘史料、重新構築立體的黃土水面貌,另一個重點在書名的後半:他的時代。這本書不只關乎一個人,而是以這個人為中心,輻射出同領域乃至跨領域的人際網絡,也是另一大精彩看點。

書中考察了曾經在臺灣活動的日本人雕塑家,例如黃土水之前的齋藤靜美與須田速人,或是受過黃土水恩惠、曾定居基隆的鮫島盛清(後改名為鮫島台器)等。也提到了一批追隨黃土水腳步至日本的臺灣留學生,包括陳在癸、張昆麟、林坤明、蒲添生、陳夏雨、黃清埕、范德煥等等。這些雕塑家在過往較少受到關注,當中也有幾位缺乏生平事蹟,但在鈴木惠可的四處探尋之下,不僅拼湊出他們的身影,更有許多動人的故事——是這些雕塑家對藝術追尋的故事,也是鈴木惠可撫觸史料或與雕塑家後人交流互動的故事。

《黃土水與他的時代》書衣內側可見與黃土水同一時期的在臺日本人雕塑家、以及追隨黃土水腳步的臺灣留學生作品(圖片提供:遠足文化)

比如鮫島台器。正當《黃土水與他的時代》書稿送印刷廠後沒幾天,鈴木惠可至橫濱的大學演講相關題目,意外與鮫島台器的孫女聯繫上,才得知鮫島台器共有4個兒子,目前只剩二男與三男在世。長男、四男與鮫島台器之妻,皆在戰爭結束前不久死於美軍空襲。空襲毀了鮫島台器所有作品,他也因此傷了手,自此無法雕塑,餘生顛沛,最後只能當校園保全養家,令人唏噓。

又如張昆麟這位來不及成名的早殤藝術家。鈴木惠可透過顏娟英教授提供的私人書信資料,首次整理出他的人生軌跡。他曾經壯志凌雲,在信件中寫下自信豪語:「在四百萬臺灣人之中,由我一個人代表雕塑界,光是這樣想就覺得高興。」但被診斷出肺結核病時,他在給長兄的信中這樣傾訴心情:「人生很黑暗……我此生最討厭的就是肺病(請保密此事),植祺老師也得到肺病,最後在追求藝術的中途就過世了。我的病症目前在初期,若沒有適當的治療,會進入第二期、第三期,然後致死……」鈴木惠可補充,後面這封信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字跡特別凌亂。

至於書中提及跨領域的人際網絡,例如黃土水的老師高村光雲,他的兒子正是另一位日本近代藝術家兼詩人高村光太郎,而黃土水的太太廖秋桂,就是臺灣文學作家廖漢臣的姊姊。廖秋桂本身亦是當時少見的女性知識分子,不僅受過高等教育、學過世界語,也是《臺灣日日新報》第一位女記者。鈴木惠可說,黃土水對她接觸現代新知應該頗為支持,或許可以由此瞥見兩人相互支持的夫妻關係。

此外,還有例如黃土水製作〈蕃童〉時曾向人類學家森丑之助詢問,而他那尊曾設置於臺北龍山寺的〈釋迦出山像〉,當中也有魏清德的引介等等。書中的其他雕塑家,也不時可以看到諸如呂赫若、張文環、王白淵等臺灣文學領域裡熟悉的名字,在在點出了當時美術跟文學的密切互動。

黃土水〈蕃童〉,石膏塑造,1920年,第二回帝國美術展覽會入選(左);黃土水 〈釋迦出山〉,石膏原型,1926年,臺北市立美術館藏(圖片提供:遠足文化) 

以此書總結過去十多年的研究之後,下一步,鈴木惠可仍然對戰前其他日本帝國的殖民地抱持興趣,希望可以將關注延伸至同時期朝鮮與滿州國的藝術家。後記中她也曾提到,在十幾年前,「黃土水」還是個冷門、只在專業領域才有人聽過的名字。誰都想不到,只不過短短10年,這個曾經冷門的名字,可以輻射至同時代的臺灣人、日本人,甚至可能再度跨越國界,擴展到更廣大的東北亞。

也許這是藝術的魔力,也同時是學術工作的魔力:當你成功釋放了隱身的天使,自然能夠藉其羽翼翱翔。●(原文於2023-07-16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黃土水與他的時代:臺灣雕塑的青春,臺灣美術的黎明
作者:鈴木惠可 
譯者:王文萱、柯輝煌
出版:遠足文化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鈴木惠可
日本東京大學總合文化研究科博士,現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研究領域為近代臺日雕塑史。參與撰寫顏娟英、蔡家丘總策畫《臺灣美術兩百年》(春山出版社,2022),相關研究發表於《日本殖民地研究》、《近代畫說》、《雕塑研究》、《現代美術學報》等期刊。

CC BY-NC-ND 2.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