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90: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愛荷華城,位於美國中部,是只有6萬多人口的大學城,在密西西比河支流的愛荷華河岸邊,風景優美。1967年詩人保羅·安格爾與小說家聶華苓在愛荷華大學創設了「國際寫作計劃」,每年招待世界各國的一些作家來這裡過過美國社會的自由寫作生活,與其他國家的作家交流。至今這計劃已招待了來自120個不同國家的達1100多名作家。台灣許多作家都有愛荷華淵源,中國自1979年開始也有作家應邀參加愛荷華計劃。我1979年參加愛荷華「中國週末」討論會,1980年在愛荷華住了一個月當「訪問作家」,1982年再去愛荷華會晤和訪問劉賓雁,也訪問了台灣老作家楊逵。後來我的小女兒在那裡念大學,我多次去美國都在愛荷華短暫停留,探望老朋友聶華苓,和她的舞蹈家女兒王曉藍。
安格爾和聶華苓的家,是建在山坡上的獨立屋,門口掛著中文「安寓」的牌子,屋子寬敞舒適,常有許多作家聚集在各角落聊天。屋後是一個小森林,有野生動物出沒。
1980年一個月逗留。在這裡見到我年輕時就傾慕他詩作的艾青。「為什麼我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詩句是抗戰時我愛國思想的啟蒙。他見到我沒講幾句,就說他在延安時認識我的姑姐李麗蓮。所以,我相信他來前已經看過關於我的資料了。另一位王蒙也是我心儀的作家,年輕時讀過他的小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文革後他的作品也出色。艾青的太太高瑛跟我說,王蒙與中宣部副部長周揚關係匪淺,他來這裡是有任務的。我們訪問作家都住在「五月花」公寓,我不大會煮飯,那一個月多次在艾青家吃高瑛做的菜。她說,在愛荷華最開心的事,是走進琳瑯滿目的超級市場。
第二次「中國週末」,和第一次一樣,廣邀在美加的華人作家出席。設兩個分組,同一時間在不同地點討論。在安寓舉行的是「詩組」,在王曉藍家的是「小說組」。詩組由鄭愁予主持,小說組由陳若曦主持。我在小說組,「國際寫作計劃」為參加者提供了我編的《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討論就由此而展開。王蒙維護中國的政策,認為那時的中國正是處於作家的寫作環境最好的時期,不同意我編的選集只集中在揭露社會黑暗,認為黨提出的「識大體,顧大局」「安定團結」都是作家們切盼的。我和其他一些作家不同意任何對作家寫作題材的干預,以粉飾太平的方式來維護表面的安定團結,只是藏污納垢的安定團結。總的意見是黨對文藝最好少管。這一場的討論,是頗為激烈的意見交鋒。但彼此語調平和,沒有人動怒。
不過,隨著中國局勢的發展,我發覺1979年固然是中國的文藝之春,到1980年,雖然有黨官對文藝寫作有種種批評和提出規限,但沒有把作家打成什麼「派」,沒有懲罰的行政措施,也沒有搞大批鬥,不得不承認如王蒙所說,這是中國作家最能夠自由寫作的時代。跟著下來的十年,中國的言論操控還算比較寬鬆。那以後,是1989年六四,我想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王蒙在討論會上說,文學的路子應該很寬,什麼都可以寫,我們過去太窄了。但是,李怡選的集子比我們寫的還窄。
他批評我選的集子窄,也沒有錯。但不是比這之前的中國更窄。我選本的「窄」,是沒有從廣闊的文藝角度去選,而是從突破言論自由界限的角度去選。中國沒有言論自由,文學寫作的「虛構」性質,是不用真人實事,卻寫出最真的現實。「虛構」使文學有了揭露社會真相的空間。毛澤東說,「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於是從批判《武訓傳》《海瑞罷官》一路下來,使小說也沒有了寫實的空間也。
我在這個時期關心文藝,毋寧說是關心言論自由,希望批評的聲音通過文藝在中國打開缺口。我相信只有批評,社會才會進步。一言堂或鴉雀無聲的社會,是人類社會不應該存在的。
我沒有參加「詩組」的座談,作家張錯記下艾青說的話:「我的沉默就是我對國家的沉默,我沉默了21年就是我對國家沉默了21年。20多年,被打下牛棚,個人與外界完全隔絕,聽不到外面的聲音,接觸不到外面如台、港、歐美的作品。……可是聲音就會這樣消失嗎?不會的。……如果不能寫詩,就乾脆去打掃廁所好了,如果要寫,我就要寫自己的話。」
一個優秀詩人沉默21年,有比這個更「窄」的寫作空間嗎?
已經過去幾十年了,我還會偶爾想起意見交鋒的王蒙,和年邁而眼神堅毅的艾青,尤其是在新聞上看到樣子跟他酷似而神色同樣堅毅的他兒子艾未未。
(原文發佈於2021年11月19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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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圈內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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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動盪時代
- 抉擇
- 那個時代
- 扭曲的歷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後一擊
- 我的家世
- 淪陷區生活
- 汪政權下的樂土
- 淪陷區藝文
-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 李伯伯的悲劇
- 逃難
-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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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子來時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學的青蔥歲月
-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 談談我的父親
-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 父親的挫傷
-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 畢生受用的禮物
-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記憶
-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 伴侶的時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 福兮禍所伏
-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 無聊的極左干預
-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 極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極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開始
- 太歲頭上動土
-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註:11月22日,作者因病暫停「失敗者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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