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海峽50年」第六篇:從海軍退伍及準備考大學

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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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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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軍的永康軍艦上,松山的頂頭上司,軍艦通信官楊志義先生,是他生平的第一個貴人,非常照顧他,經常教他做人處事的道理。那時松山大約20歲,空閒時會自己複習以前流亡時期學習過的英文、國文、數學。楊長官看他這麼喜歡唸書,便鼓勵他去報考士官學校,直接作軍官,而非當小兵。然而不到一年,松山就被調到位於左營軍區的「艦隊指揮部」。

永康軍艦

在這裡,松山認識了一位同袍,也是海軍下士,名叫曾人豪。他每週都去海軍總醫院看病拿藥,但松山卻看不出來他有什麼毛病。後來他們交情較深時,他才老實告訴他:

「我們是志願軍,要當一輩子兵,四十五歲才可以退休。在軍中是沒有前途的,我們若想要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要能過自主自在的生活,就必須離開這裡。但怎樣才能提前退伍呢?需要有大醫院證明有治不好的慢性病才行。怎樣才能拿到證明呢?至少要連續看三個月以上的病,才能拿到醫生開的證明。」

這番話如同當頭棒喝,改變了松山的人生。在報考官校與退伍自由發展這兩個選項之間,他慎重地選擇了退伍。

於是松山開始每週至醫院看病拿藥,他以之前在艦橋上曾經跌下來為由,頭部長年疼痛昏沉,並在高級長官來巡視時刻意昏倒。被醫生診斷為腦震盪後,他被轉到旗山的陸軍療養大隊,這裡住的都是名義上有治不好的慢性病的軍人,實則很多像他一樣都是裝的。半年後他又被轉去花蓮第二輔導總隊,在這裡的人都是等著退伍的,生活很悠閒。松山記得住在花蓮的時候一天到晚都碰到地震,他們常常得跑出營房去避難。醫生多次來檢查,松山繼續裝瘋賣傻,最後順利被核准退伍,脫下戎裝,恢復自由生活。

1956年,松山22歲那年從海軍退伍。

當年花蓮還沒有火車,交通非常不便,從花蓮到宜蘭的蘇花公路只有單行道,例如早上9-11點從花蓮通向宜蘭,只有一個方向可以通車,過兩個小時後再換另一個方向通行。行經花蓮的斷崖區間驚險萬分,從巴士的車窗往下看,根本連路面或崖邊都看不到,只能看到澎湃洶湧的太平洋。車上的人們都嚇得臉色鐵青,拼命向自己的神禱告,有的唸阿彌陀佛,有的叫耶穌。松山記得那天路上通行的十六輛車子,有兩輛車掉入了懸崖失事。

蘇花公路斷崖

(註:接下來十幾年台灣的重大交通建設,包括擴建蘇花公路,開闢北迴鐵路,以及開山鑿嶺、穿越高聳的中央山脈的中部橫貫公路,連通花蓮和台中,都要歸功於上百萬從大陸來台的退伍軍人。這些險峻的工程犧牲了數以萬計的榮民的性命,造就了日後台灣島上便利的發展。)

藉由國防部的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的協助,退伍的軍人被安排進入社會工作。例如,若在軍中學的是電工就很有用,可以被安排到工廠裡。但是像松山學的是無線電,在民間沒什麼工作機會。最後松山被輔導到位於板橋的國民黨台北縣黨部去作工友,做些很基本的掃地、割草、倒水、送公文等打雜的工作。

後來松山得知,當年在澎湖為山東流亡學生所設立的子弟兵學校(馬公中學),已被遷至彰化的員林,改名為員林實驗中學,分別有高中部,高工部,和師範部。所有山東流亡學生都可以去申請復學,完成學業,他滿心歡喜地申請前往。在這裡,他認識了幾位一生的摯友,包括:賈良,他念的是師範部,以後畢業就是去當老師。高振襟讀普通高中部,是松山的同班同學,他畢業後考進台大植物系。湯承業念的是師範部,他是高好幾年的學長,畢業後考上政大政治系,去香港進修碩士,後來又拿到博士,任職中央研究院作研究員。

澎湖防衛司令部子弟學校(彰化員林實驗中學)

然而,好景不常,沒想到才三個月,由於營養不良,松山的眼睛罹患了球後視神經炎。當時醫師診斷最遭情況有可能會雙眼失明,很難完全康復。松山的心情萬分沉重,對人生感到茫然。他被迫輟學,住進了竹東榮民醫院,將近一年每天打針吃藥。後來病情居然穩住,視力恢復到可以看報讀書。

當時輔導委員會還有提供就業訓練,可以去新竹的「山崎榮民就業講習所」,學習一技之長。於是松山報了名,來到講習所,學習洗衣燙衣。這是一個很大的園區,裡面有幾十棟建築,各式各樣的課程,包吃包住,提供免費的生活日用品,每個月還可以領30元的零用錢。

因為當工友時被使喚的不愉快經驗,讓松山一心希望自己未來能做個好一點的工作。加上看到員林實中的同學們都拿到高中學歷,甚至考上大學,看到自己身分證上卻只有小學畢業的學歷,讓他很自卑。他知道想要改變命運,繼續讀書是唯一的方法。於是他去買了一整套速成的高中課本,利用晚間及假日自己研讀,甚至在晚上九點寢室熄燈之後,還得跑到另一棟樓的公共自修室去讀書。在這裡他認識了其他幾個跟他一樣想報考大學的年輕人,每天都在這裡磕書。其中一個人叫楊健,他數學很好,要報考甲組(理工科),松山準備報考的是乙組(人文社會科)。無論要考哪一組,除了總分要達到門檻之外,不能有任何一科是零分。然而高中課程的理化、幾何、代數等科目,著實困難,經常碰到讀不懂的地方。在沒有老師指導的情形下,松山用土法煉鋼的方法,一遍讀不懂,再讀一遍;不懂,再讀一遍;還不懂,就再讀一遍。就這樣不停地反覆,也許需要幾十遍的閱讀及嘗試理解,才能有所斬獲。若真的還不懂的,他會主動寫信給那些教科書的作者去問問題,通常都會得到滿意的回信解惑。此外,他還請求楊健每天午餐時間來教他數學,勤練習題。後來他的幾何學靠著這樣殷勤的努力,在考試時能夠非常熟稔地作答。

松山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把所有課程自修完畢,順利通過高中同等學歷的檢定考試,兩個月後參加大學聯考。金榜題名時,他在報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內心的雀躍欣喜,實非筆墨所能形容。因為自從離開二王家後,樣樣都是在人之下,處處都是最小的、最低的,只能當出氣筒,當小兵、當工友,自尊心與自信心早已被踐踏殆盡。

1956年台灣首次大學聯考放榜

1960年松山考上了國立中興大學的法商學院。對於科系及未來出路完全一無所知的他矇矇懂懂地選了地政系。楊健則考上了師範大學數學系。在那個年代,每年十萬考生,大約只有四千人能被錄取至15所大學。

松山25歲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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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水試著運用退役的工程師頭腦及心理學博士的專業訓練來寫作。最愛的文體是詩,最愛讀的書籍是哲學、心理學,以及所有可以幫助我深入認識人類與這個世界的運作準則的知識與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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