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Departure |!前進新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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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me:2018年7月1日,UTC+8
Narrator:胡东来
"Whenever you feel like criticizing any one, just remember that all the people in this world haven't had the advantages that you've had."
每当我品读《The Great Gatsby》的开头,都会被这行掷地有声的金句所深深震撼。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累积,我从这个百年之前的古老故事当中,总会读出一些新的共鸣,发现一些作者深埋在字里行间里的深意——那是少年时代的我初读时所绝对无法体会到的。
此时此刻,我坐在局促的跨洋航班经济舱座位上,在仅仅聚焦于我视野前方二十厘米左右直径大小的阅读灯所点亮的范围之内,再一次轻启卷轴,细细品味着这句至理名言,但是我那一颗浮躁且疲倦的心,却并不能乖乖沉静下来。空中小姐在广播里用三种语言轮流播送着乘机安全的注意事项。坐在我旁边生意人模样的大叔不耐烦地戴上眼罩和耳机。而在几分钟之后,也我会不得不作出和他一样的动作,我想。
果不其然,没等我读完第一页,就有一位空中小姐走到我所在的这排座位,好似贴心地用汉语普通话对我说:「先生,飞机马上要起飞了,请您调直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打开遮光板。」
「嗯,没有问题。」
我点点头,按她说的那样打开遮光板。舷窗之外,是一片宁静的夜色。我抬腕看看手表,比预定的起飞时间莫约晚了三分钟。我闭上眼睛,随后听到飞机发动机轰隆隆的陡然加速,我感到一阵眩晕,如同雏鹰第一次飞离大地时的摇摇欲坠。恍惚之间,我隐隐觉得自己的人生,自此将割裂为大地与天空两个完全不同的部分。就如同鹰一样,一旦学会了在天空中翱翔,又怎会再眷恋贫瘠的土地。
“Farewell! My motherland.”
我在心中默念,同时俯首凝望着机身下方愈缩愈小的万家灯火,以及隐藏在灯火之外的无边黑暗当中的山川大海。就在几个小时前,就在三万英尺之下的某一座屋顶花园里,我不知自己是倚仗着怎样一种强大的势能(Advantage),说出那样轻佻的话语(Criticizte)。我在那一刻似乎已经忘记:当我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人都具备我禀有的条件。
「胡哥,我们班 56 个同学,现在就是你最有出息!」我回想起今天早晨,当我即将离开武汉的时候,那个胡子拉碴的彭胜斌,我小学时代的死党,在高铁站门口拍着我的肩膀所说出的语重心长的话语,「世界那么大,可惜我走不远。就请你帮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可我却感到力不从心——那是一种代替他人触碰到命运天花板的力不从心。我,不是任何人的眼睛。我所看到的世界,就算我拼尽全力怒目而视,也无法将哪怕一比特的信息传达到他的视网膜上面去。在我离去以后,彭胜斌未来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呢?我不禁浮想联翩。他或许会在武汉的某间小饭馆的后厨里,日复一日的洗菜切菜,消磨完剩余几十年一成不变的人生。喂,世界呀,这是怎么了?他可是彭胜斌,和我从小玩到大的彭胜斌呀!为什么对于我来说唾手可得的平凡人生,对他而言却是望尘莫及的存在呢?想到这里,我甚至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谢谢,各自珍重。」我只好说出如此刻板的句子。
「以后多联系!」而彭胜斌却朝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嗯。多联系。」
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一个人都具备我禀有的条件。
我握紧拳头,咬紧牙关,忍住疼痛,奋力咀嚼,将机舱里那正在一步一步降低气压的大气一点一滴地塞进自己的内耳当中去。我顿时感到自己志大才疏,延宕了不知多少未竟的志业,枉费天地正气的滋养,渺小得如同云层之下汪洋大海里的一叶孤舟。
而这一叶孤舟,又将航向何方呢?
我只好放平小桌板,翻开《The Great Gatsby》的第二页,再次逃离到一个世纪前发生在纽约的那场故事当中去……
Time:2018年7月1日,UTC+8
Narrator:伍月花
「吶,你在想什麼呀?你今天看起來不太正常誒。」
一面說著,秦敏慮在我眼前晃了晃她手中的那串便攜英文單詞卡,用狐疑的目光凝視著我。
「表情呆滯,雙目無神。你該不會⋯⋯是 fall in love 了吧?」
「哈?」我趕緊一把推開她搭在我椅背上的手臂,「喂!你別亂說呀。」
「嘿唷,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從來不亂說話。」敏慮退後一步,雙手交抱在胸前,露出仿若成竹在胸的鎮定笑容,「我一向來的推測,可一直是有理有據的噢。」
「好好好,大偵探,你最厲害了!請你呀,動用自己超強的推理能力,幫我解答一下這道立體幾何證明題好嗎?」
我轉過身去,從書架上拎出數學練習簿,翻開一頁推到她面前。
「哼,你別給我來這些。」敏慮毫不留情面地推開練習簿「老實交代,今天晚上九點之前,你到哪裡去了?和誰在一起?」
「哎呀……」我嘟起嘴,發出不耐煩的聲音。
「Umm…只要你如實交代,能夠讓我滿意的話,我就可以告訴你這道題目怎麼做噢。」敏慮朝我眨巴眨巴眼睛,「快說,你今晚和誰浪去了?」
「哎呀哎呀!你是瑪麗蘇小說看多了吧,我的大偵探小姐!」我爭辯道,「我今晚呀,不就是跟家人一起,在深圳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聚會去了嗎——鄰居家的女孩子,非要邀請我去參加,我也不好意思拒絕嘛。」
「無聊。真沒意思——」她搖搖頭,用一根手指串起單詞卡上的金屬環,百無聊賴般地轉了起來,「你別想要我告訴你這道題怎麼做了。我還不如自己一個人背單詞呢。」
説罷,秦敏慮還真就一個人回到她的書桌上,煞有其事地翻看起單詞卡來了。我倒也得到一種塞翁失馬的欣快感,回過頭去反覆檢查好幾次,確認她應該不會再來打擾我以後,偷偷掏出手機,飛速給胡東來發送出一條微信訊息:
「嘿,你起飛了嗎?」
秦敏慮是我最好的閨蜜,也是和我同吃同住同學習的室友。每個星期在香港上學的五天里,我們幾乎都形影不離,是連上洗手間都必須要約好一起去的超級死黨。
與學業平平的我所不同的是,秦敏慮有一顆如同她名字一樣敏捷縝密的思慮之心:無論是三角函數,還是恆定電流,無論是氧化還原,還是波粒二象性,學校里教的那些知識,對於秦敏慮而言,都是比看娛樂八卦新聞更加一目了然的易事。要不是因為她時常給我在學業上指點迷津,我恐怕不知道會有多少門功課早就墮入及格線以下的深淵去了。
當然,我對於她也來說,也並不是一無是處。得益於我小時候在美國打下的英文基礎,時至今日,我仍然能充當她的活辭典。每當她對於某個英文單詞或文法舉棋不定的時候,總是會像溫順的小狗找到主人一樣,一面搖著尾巴一面奔跑著撲向我請教——當然,「尾巴」是我憑空想象出來的 AR 畫面。
至於現實情況嘛,一般是她用單詞卡敲我腦袋,以非常傲嬌的語氣問:「月花月花,XX的英文是什麼?」
那句式,活脫脫是在向一個沒有感情的語音助手發問!
除了充當隨叫隨到的英文小助手以外,我對她更大的一個吸引力,或許來源於每個週末從深圳帶來的大量「中國特產」:淘寶購買的文具飾品、各省特產的小吃零食,以及價格相當於香港一半的簡體字圖書。對了,差點忘了,還有我回到深圳家裡後,通過電腦 QQ 音樂免費下載到 U 盤里的 MP3 歌曲——因為在香港,許多在內地免費的音樂服務,都幾乎處於不可用的狀態。每個週末,當我從羅湖口岸過關的時候,我都會撫摸著鑰匙串上的 U 盤,一面凝望著窄窄的深圳河,想像著其上方的虛空當中,生長著一道透明的高牆,阻隔開兩個不同的世界。
記得有一次,我問過敏慮:「你想聽歌的話,不直接開通一個 Apple Music 或者 Spotify 會員就好了嗎?」
「噢,我沒有錢呀,親愛的大小姐!」她顯出一副裝作是在生氣的樣子,「我家又不像你家一樣,開法拉利,住大別墅。」
我是自那以後才知道,原來敏慮的父母早早離婚,十幾年來就靠母親一個人在士多店當收銀員的微薄薪水養大。幸而她學業一直很優秀,總是能拿到各式各樣的獎學金、助學金,為她的家庭減輕了不少負擔。
上學期結束時,秦敏慮又一次毫無懸念的拿下年級最優。放學離校的時候,她在校門前忽然毫無徵兆地對我說:「月花,我中學畢業後,一定要拿全額獎學金,去美國 MIT 學習新能源科技。」
「啊?為什麼呀?」一時之間,我完全沒能明白她想要表達什麼意思。
「因為人間疾苦啊。」她若有所思地凝望著街道上南來北往的車與人群,「如果沒有全額獎學金的話,我可讀不起啊。」
「我是問,為什麼非要去 MIT 學新能源科技呢?」
「還是因為人間疾苦啊。」敏慮很認真地看著我,那眼神彷彿是在說著在她看來不言而喻的真理一樣,「我們地球上的能源,最多只夠人類再揮霍幾十年。但是,我們不可以等到幾十年後能源徹底枯竭的那一天,再臨時準備新能源吧?——到那時候,就為時已晚了。必須要有誰未雨綢繆,提前站出來想辦法,我們這個岌岌可危的世界才可能得到拯救噢。」
聽到這裡,我停下腳步,徹底愣住。
「你想得好遠喔。」憋了半天,我才終於整理好語言,「我意思是說,你真的很厲害!不像我,一旦去想什麼人生啊,未來啊,世界啊,就頭痛得要命。要知道,我是個連氧化還原反應方程式的配平都經常搞錯的女孩,連畢業以後考不考得起大學都不知道。所以呢,我不可能想像自己去發明什麼新能源那樣對我而言天方夜譚的事情。我沒有遠大的志向,總覺得嘛,無論我將來從事什麼職業、生活在哪座城市,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就像我小時候生活在大洋那一端的紐約,而後來又生活在這裡一樣——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我們都是一樣的人類啊。只要能和自己最珍重的人在一起,過好每一天日常的生活,我就覺得足夠幸福了。」
「對呀。我們所想的,其實是一樣的東西,」敏慮牽起我的手,露出釋然的微笑,「我嘛,我會負責去到美國的實驗室裡,盡我全力把那藏在未知的深淵裡的新能源一把揪出來。而你嘛,不用擔心,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的生活就好了。我們各遂其志,各盡所能。等到如果真有一日,我研究出來了新型能源,到那時候,我就可以把我的發現分享給你,以及全世界幾十億人,大家一起享用了呀!到那時候,所有人都可以一起敞開大門,吹著冷氣機裡 24 小時不間斷吹出的涼爽的風,無憂無慮地享受每一天的美好生活了。」
「敏慮!」我差點感動得要哭出來,一把撲倒在她的懷中,「你真是個天使!」
Time:2018年7月1日,UTC-5
Narrator:胡东来
“Ladies and gentlemen, we are landing at New York shortly…”耳畔传来陌生的广播。机舱里的灯光亮起,我醒来了,但仍然不愿意睁开眼睛。意识依旧弥留在方才的一个梦里,久久不肯离去。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她了。很久,很久。那种感觉,一如 Gatsby 先生隔着一湾海水,遥遥守望着 Daisy 小姐家微茫的暗绿灯光,向夜空张开双臂时的颤抖。
“Wish she were there.” 我喃喃自语。
在梦中,我在港铁车站里偶然遇见的那个人,是窦虹。
和我并排乘坐列车的那个人,是窦虹。与我共进晚餐的那个人,是窦虹。牵着我的手尽情奔跑的那个人,是窦虹。与我一起登上空中花园二人世界的那个人,是窦虹。在梦的最后,我朝着维多利亚港大声喊出的那个秘密,是「窦虹——我喜欢你!」
我甚至无端的发想:她出现在我梦里的场景,会不会是她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正在思念我的证明?
然而,梦,总会结束。我知道,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错觉。
在过去长达七年的漫长时间里,这种偶然的错觉,在我身上发生过不止一次:无论是在武汉 810 路公交车下车时的蓦然回首,还是在北京地铁西直门站拥挤不堪的换乘楼道上的擦肩而过,从那些偶然邂逅的陌生女子身上,我都能感到一股排山倒海般的错觉,以为我还能再一次不经意地遇到那个让我难以忘怀的女孩。我是多么渴望,渴望能转过头去,拍拍她的肩膀,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对她说一声:「嗨,好久不见。」
可我却明明知道,她不可能出现在那里。
因此,当我在香港的罗湖站再次被这种沁人心脾的感觉冲昏头脑时,我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
「像。只是很像而已。」
伍月花长得很像窦虹。具体来说,很像十六岁的窦虹。
关于这一点,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向伍月花提及过……
于是乎,飞机下落,我再次从天空堕入大地。人生还要继续,在另一片新的土地上。我打开舷窗俯瞰到纽约郊区低矮的居民区。Gatsby 拥有的那幢富丽堂皇的别墅,没准就委身其中。我叹口气:原来其实没有什么天壤之别,只不过是从一片大陆,换到另一片大陆罢了。
然后飞机着陆,旅人四散。我打开手机,收到中国电信发来的短信:
「欢迎您来到美国。」
几分钟后,我口袋里的手机再次振动了一下。我略带狐疑的打开手机查看,原来是伍月花在十几个小时前发来的微信消息跳了出来:
「嘿,你起飛了嗎?」
我长叹一口气。 那是为时已晚的遗憾。我明明,都已经着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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