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東:三十多年前的北京,星期天只吃兩頓飯
我對北京歷史上有過的一日兩餐有着深刻的記憶,雖然自己幾乎沒有趕上過北京一日兩餐的歷史。
這個一日兩餐,可跟如今倡導減肥養生 「過午不食」毫無關係。
1985年深秋的一個禮拜天,到北京上學不久的我,與同村同宗在北京輕工業學院(今天的北京工商大學前身之一)讀書的家偉大哥一起,去拜訪在京工作的同村老鄉。我們村當時有好幾個同宗長輩在北京工作,都是念書出來的。
我吃完早飯坐車到甘家口,然後走到馬神廟,找到家偉哥,他帶我坐車去往復興路一個老鄉家。
到老鄉家時,時間已經過十一點了,同是故鄉出來的老太太沒在家,帶着孩子出去玩了,只有她大女兒一人在家,出生並在北京長大的大姐,回過幾次老家,對老家還有印象,兼之家偉哥不是第一次上門,她很熱情地跟我們問長問短,招呼我們喝茶吃水果。按鄉下習俗,客人來了,趕上飯點,總是要留客代飯。但大姐一直沒招呼我們吃飯,正在發育期的我年輕不經餓,但鄉下人剛進城,又沒有陳奐生(故鄉前輩作家高曉生筆下的人物)進城的那種膽氣,我也不敢問,只能忍着,喝茶,吃水果。
告別後出來,我不解地問家偉哥,怎麼沒飯吃。
家偉哥一拍腦袋,說,哎喲,忘了告訴你,北京人禮拜天只吃兩頓飯,我們到她們家時,她們已經吃過飯了。
啊?! 那天的晚餐,則是家偉哥帶我到他們學校食堂吃的。
在此之前,一直認為,一日三餐,天經地義。
故鄉是魚米之鄉,歷史上也有過飢餒之苦,尤其是1960年前後。這個陰影通過父祖輩對日常生活的精細管控一直伴隨着我們這一代人成長的歲月。但是,即便人民公社時期仍有口糧不足之虞,在我自小的記憶中,從來都是一日三餐。遇上喜事或過年親戚來,或者夏日白天時長,還都有吃點心一說,也就是在三餐之外,還有加餐。兩餐飯,從來沒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現過。
85年9月,我到北京上學,雖然彼時國家糧食尚不充裕——我們都帶着全國糧票來北京上學的,但國家還是盡力保證了學校的伙食供應,儘管那時我們一個月只有7斤米票,20斤面票,7斤粗糧票(剛開始時只能用米票買米飯,面票買饅頭花卷,粗糧只能早上買玉米糊,對於南方習慣了吃米飯的人來說,只好用面票跟北方同學兌換米票),但學校即使是禮拜天,也都是正常的一日三餐,而沒有隻吃兩餐。
在此後不久的另一個禮拜天,家偉哥帶我去拜訪另一家同村同宗的老鄉,那天是下午去的。叔叔是個自動化方面的工程師,娶了個北京女子,有兩個女兒。我們去時,嬸嬸帶着女兒回娘家了,只有叔叔在家。叔叔招呼我們坐下後,便開始忙碌,在廚房燉上了一鍋排骨,北京說法是侉燉排骨。
敘完家常,還不到四點,叔叔收拾桌子,招呼我們吃飯。我還是楞了一下,這麼早吃飯?
叔叔笑着說,北京禮拜天節假日都是一日兩餐,第一頓一般在上午十點左右,第二餐在下午四點左右。你嬸她們就是上午十點吃完飯回娘家的。
哦。那為什麼禮拜天就吃兩頓,而老家禮拜天也吃三頓?
叔叔撓撓頭,說,大概幾個方面的原因吧,第一,還是過去糧食供應不富裕,傳下的習慣,吃兩頓可以省糧食;第二,城裏人禮拜天休息,早上可以睡懶覺晚起,也不用幹活,消耗少,只要吃飯的時間安排好,少吃一頓,也不會餓。
哦,我恍然。故鄉農村沒有禮拜天,南方人又勤快,要幹活就得吃飯,所以一直保持着一日三餐的習慣,哪怕頓頓都喝稀的,也要保持飲食的節奏,以與幹活休息的節奏契合。
我後來與北京駐軍裡的老鄉往來,發現駐軍機關禮拜天節假日也是一日兩餐。而整個北方地區,一日兩餐則普遍存在,而且不只是禮拜天節假日才是。
太座是老北京,她的解釋跟叔叔給我的解釋有所不同。她說這是祖上的習慣,她奶奶在世時,早起總是一壺茶,一喝差不多喝到十點,喝透了,也餓了,才開始吃飯,這個點才吃了飯,中午自然就不吃了。接着喝茶,到下午三四點,肚子正好餓了,於是又吃第二頓。晚上早早歇下,就不吃了。
太座祖上是滿族。滿族是不是一日兩餐,我不了解,太座也不知道,只知道祖上的習慣。我後來查閱文獻,知道清朝的皇帝的膳食,是一日兩餐的。皇帝既然是一日兩餐,規矩的臣民大抵也免不了亦步亦趨,何況過去物質並沒有多豐裕。
日本的圖書影視作品中有「朝食」一詞,我後來打問,人家說這是自古漢語而來。我有些羞慚,查資料,方知「朝食」確實是古漢語而來。因為「朝食」「哺食」就是古人一日兩餐的不同說法!
關於歷史上中國古人的飲食習慣,有許多文獻及後來的論文可資查詢,今人王學泰和許嘉璐都有作品談過古人一日幾餐的問題。秦漢以來,一日兩餐三餐的習慣都或有過,但後人普遍認為,宋以後,經濟繁榮,人們才從一日兩餐普遍改為一日三餐。陸游《老景》詩云:
「老死知無日,天公偶見寬。
疾行逾百步,健啖每三餐。
身瘦短裁褐,髮稀低作冠。
年來更小黠,不據伏波鞍。」
讀古代詩文,因為沒有名師指點,我到很晚才明白,我喜歡的經典的古詩十九首中那首《行行重行行》裏,那句「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的意思。
「努力加餐飯」,恐怕不只是保重之意,也不只是朱自清所言的通行的慰勉他人之意,也是一種寫實吧。
想來,後來清室又改為一日兩餐,晚上用點心的習慣,大概是過去遊牧時代的傳統吧,清室又好談「祖宗之法不可變」。
至於我後來所見所聞的北京和北方地區的一日兩餐習慣,大概還是與物質匱乏和當時城市和北方地區的生活工作節奏有關。更多還是因為困苦,不值得炫耀。否則,這個習慣,不可能沒幾年就在城市生活中煙消雲散了。
至於今人為了形塑身材,為了所謂健康,拿過佛教中的過午不食,其實於世俗之人,大抵都是胡言亂語,旁門左道。因為今人的工作節奏和精神壓力,古人和舊時的佛教徒是無法想像的。
還是老老實實一日三餐吧。當然,吃的內容,可以根據營養要求來調配了。
(《中國周刊》前總編輯,資深媒體人,曾發表過一系列在業內產生較大影響的文章,被收錄到《中國傳媒產業藍皮書》、《中國期刊年鑑》、中國人民大學複印資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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