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小記-大船開到上蔡來

阿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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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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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期快結束的傍晚, 有個九年級的男生常來旁聽我給他的小伙伴講解英文的閱讀理解題. 

天氣很冷, 教室內的溫度感覺比室外還低. 來做題的學生很仔細的誦讀英語文章, 和我討論答案. 旁聽的這個男生總坐在我們身邊慢慢地翻書看, 彷彿我們兩人的對話是他閱讀時的背景音樂一樣. 有一天, 這個旁聽的男生終於問了我一個好像積聚在他心裡很久的問題:

“老師, 你是甚麼時候到中國來的呀?” 

“嗯…. 我是六月的最後一週到上海的”

“那你是甚麼時候到我們學校的?”

“嘿嘿, 我八月最後一個禮拜就到了”

小男生聽到這個回答眼珠張得好大. 我沒有問這事令他驚訝的原因是甚麼.

我的確是八月最後一周到上蔡來的. 那是開學的前一周. 當學校副校長領著我踏入我的宿舍的時候, 窗外都是七年級新生在軍訓喊口號的聲音.

我是個在台灣和加拿大長大的華人, 從來沒有在中國大陸長住過, 也沒有見識過河南的縣城, 農村子弟的學校, 以及公辦初中設備骨感的教員宿舍. 乍見到自己未來六個月要住的房間, 我還是刻意控制了一下臉部表情不讓自己反應地太失禮. 校長走了之後, 我開始打掃居住環境, 一邊拖著地, 一邊聽操場上軍訓課的教官對學生訓話: “你們覺得苦嗎? 苦嗎? 外面的社會比這裡苦一百倍! 現在是為將來做準備!” 我汗流浹背地推著拖把, 想著, 還要準備甚麼多吃一點苦呢? 我覺得住這環境還要軍訓已經夠辛苦了…

也許一直替學生感到辛苦成為我整個支教學期的底色.

來支教之前, 我在波士頓的一間大學裡工作, 負責國際衛生的項目. 因為這個行業的屬性, 身邊充滿了過著不按牌理出牌人生的同事和老闆. 和這些人共事久了, 跟他們學習到用更溫柔的同理心在世界各地推展業務, 也鍛鍊了一點幽默感.

從中國發展簡報上看到智行招募了好幾屆支教老師, 最後自己終於能成行的時候, 和老闆談到我行前的一些擔憂, 比如說怕自己愚昧的感性, 或是會遇到令自己失控悲傷的人事物. 我的老闆眼睛裡閃著動漫主角的晶瑩光芒, 她對我說我一定會在支教的時間裡看到令我感到悲哀的現實, 這是本性使然. 然而她眨眨眼告訴我, “But, Eva, the ship has sailed”.

大船開到上蔡來之後, 經歷了一個被陽光烘托地十分有朝氣的夏天尾巴. 中原有著我從沒見過的大太陽和大月亮, 我突然理解傳說裡的夸父去追日也許並沒有那麼愚蠢, 嫦娥可以奔月也大概不至於過於天馬行空. 在一個日月星辰好像都和大地拉近了距離的地方, 我對學生感到的新鮮或許不亞於他們對我感到的好奇.

因為我只能支教一個學期, 所以學校並沒有讓我教英文的正課. 我接手了這間學校智行圖書室的管理. 開學之後的頭一個月, 我幾乎都埋首在圖書室清潔, 重新規劃空間, 整理書目, 編碼上架.

有時候中午會有智行的學生帶著同學到圖書館來, 他們安靜地看書, 我安靜地繼續擦書, 幫書編號. 每天他們都很帶著一種很樸素的開心表情來找我, 然後又帶著一種沉默的滿足神情和我道別回去上課. 這樣的閒逸時光並沒有很久. 九月中我開始試著在午休時間開放圖書室讓學生來自習和閱讀, 潮水ㄧ般湧入的孩子們就算沒凳子也會找位置站著讀.

圖書館老師大概是個很受學生歡迎的崗位. 即使我沒有正式的教些什麼課, 很多學生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在學校裡他們都會開心地和我打招呼. 有些大方一點的學生會問我甚麼去他們班上給他們上課.

學校有安排我替部份八年級的學生上英語口語, 但是開課的時段是下午自習的時間, 學生常常有其他的作業或是班級活動, 導致課程總是斷斷續續的進行. 和我同住在宿舍的是一位九年級的英語老師, 因此我對九年級的進度更熟, 也更理解老師們在幫九年級上英語課時的有心無力.

我沒有在中國考過中考, 但是小時候在台灣考過高中聯考. 中國應試教育的文化, 很像我小時候台灣社會總是被學生抱怨的填鴨式教育.

我知道應付考試需要的不只是知識, 還有考試技巧和運氣. 我也知道學習一門新的語言, 不僅僅是背語法和刷題, 還要保持對新語言的好奇心. 人到中年, 我更知道讓人生過得更快樂的敲門磚不是在校的成績, 而是一個人的心態和懂得如何抉擇的能力. 這些想法想當然爾很難在我和學生有限的相處時間裡傳達給他們. 於是我針對中考的英語聽力和閱讀理解開了一個30人的小班級, 開放給學生們自由來報名. 我們一起梳理過往閱讀理解的題型, 吐槽有時候我也讀不通順的考題, 更多的時候我和他們解釋那些英文短文裡提到在國外生活的習俗和口語詞彙.

我不知道我自己準備的這些課程對孩子們的學業究竟有多少幫助, 但是每天見到他們的時候我都很開心. 學生當然各有各的皮, 不過他們都對我非常好. 就算自己擁有的東西很有限, 孩子們還是很樂於與我分享他們吃喝玩樂的一切.

我樂意笑嘻嘻地回應每一個和我打招呼的孩子, 因為我發現中國的成年人好像都很匆忙, 趨於浮躁, 或是大家不習慣對惱人的青少年報以微笑. 我真心喜歡在上蔡遇到的學生, 雖然在他們心中我沒甚麼威嚴, 上課的時候他們也會吵吵鬧鬧, 但是他們生活裡面臨的管束已經夠多了, 給青少年一點放鬆的時間也很好啊. 我想讓學生們感受到我是一個尊重他們的人, 被人尊重的感覺是好的. 這樣, 或許他們長成為大人的時候, 會記得去尊重他們遇到的孩子.

11月小麥發芽之後, 天氣漸漸轉涼了. 期中考成績出來之後, 常有學生來和我說他們打算不念了. 初中的課程說難不難, 但是也絕對不容易. 教師們無奈學生底子弱, 學生更苦悶青春期的大腦和身體, 要長期綁在他們想聽也聽不懂的課堂裡.

孩子們有時候問我留在學校裡有甚麼好? 我常常無言以對. 知識的確是力量, 只是他們也許沒有遇到適合他們接收知識的方法. 這不是學生的錯, 但是他們才是承受結果的人. 我讀過無數留守兒童和民工勞動的報導和文獻, 但是一切都比不上真正面對眼前一個又一個孩子在印證文獻上讀過的遭遇那麼令我心酸.

聖誕節的時候, 我替班上的學生準備了聖誕禮物. 按照我對他們每一個人的了解, 以及為師的自我喜好, 我替他們挑了他們可能會有興趣的書. 這或許很符合台灣文青小確幸的人設, 我把想和他們說的話, 寫在聖誕卡裡一併給出去.

雖然一開始支教的時候, 我常常渴望把我看過的世界分享給學生們聽, 但是後來我發現聽學生們講話才是更有趣的事情. 這反而讓我更沒時間告訴他們, 我欣賞他們每一個人的哪些特質.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似乎常常陷入懷疑自己的死角裡, 為師的只能小小聲提醒一下他們該有自信的地方在哪裡.

離開上蔡的時候是冬天最冷的時節. 放假之前在圖書室裡讓學生們寫借閱紀錄, 常看見他們凍破的手. 河南過春節前那種無所遁形的冷讓我回想起來都頂不住. 所以離開學校之後, 我在線上和學生們聊天幾乎每天都問他們會不會很冷.

因為工作的關係, 支教結束沒多久我就到越南去了一趟. 越南人也過農曆春節, 所以正月裡慶典不斷. 某一天晚上我在越南中部的一個小城裡散步, 經過城中心的一個運動場. 當地人在那裏搭建起舞台, 組好了音響, 讓一隊一隊的中學生在上頭舞蹈競賽.

小城的居民都很興奮地出來捧場. 更興奮的應該是那些互相認識或是要比賽的中學生. 音樂很大聲, 學生們情緒很高亢. 雖然他們的舞步有些生澀, 但是四下的氛圍就是一種放鬆, 卻飽滿著青春, 等不及要生長的爆裂.

我在台下看這些陌生的越南少年們跳舞, 看到最後熱淚盈眶. 他們應該跟我在河南的學生差不多大吧, 可是我的學生大概都包在被窩裡哈著氣寫作業. 這種現實的反差讓我格外想念在上蔡的學生. 至今亦然.

但凡願意暫停行進中的生活去陌生之地支教的人約莫都有些熱情. 我的熱情在於讓自己成為一個更理解世界的人. 我的希望在於遇見的孩子都有機會長成一個讓自己快樂的人, 然後, 在他長成的路上, 我有參與到一丁點快樂的製成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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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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