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一場支持香港的集會中站在對立的陣營 後來卻成為了朋友
國際戰綫陷入當地鬥爭時面對種種挑戰的同時,也是鞏固聯繫和團結的好機會。
譯按:本文原刊於工人運動通報及學術期刊《Made in China》;流傘獲授權自行發布。英文原文見此。 印尼文譯本見此。詳情請聯絡流傘義務翻譯團隊。
九月二十九日,全球反極權戰綫一部分的支持香港反修例運動社運人士於波士頓號召抗議當地每年一度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升旗禮。
波士頓警方預料衝突可能發生,故用水馬建立防綫,將群眾分成兩組。防綫內的是一班由唐人街及波士頓周邊地區來到慶祝國慶的華裔長者,防綫外則站了一班香港、西藏、維吾爾、和臺灣人。另有一班極右白人至上主義者、右翼川普支持者、及「異性戀平權」組織聽聞後,企圖藉此場合表達其排華、排外仇恨而到場示威。
兩位素未謀面的社運人士 — JS,香港社會主義合作社「流傘」的成員之一、和K,一位美國華僑組織者 — 最初站在示威各自的對立面上,但最後離開時卻成為了好友。當初,他們不知對方的政治立場,小心翼翼地交換意見,但一開始懷敵意的意識形態分析漸漸達成對示威論述不滿的共識。
於這篇文章,他們分享從圍欄各自那邊各自的觀點和感受,然後反思港人與內地人(特別海外華僑)為社會權益團結一致的潛力。
支持香港示威者JS的觀點
作為海外港人之一,我一直直想參加九月二十九日示威以表達對抗爭運動的支持。可是,我當時老實說對干擾升旗典禮攜帶的排華情緒有懷疑,而且不太清楚我們當時抗議對象究竟是誰。
在去集會的那一程地鐵上車廂中,我坐在四位長者在對面。她們衣著簡單,而且說國語。突然,我開始想起我的全黑衣著和我今個禮拜早前在背包黏上的「撐香港」貼紙。我醒悟她們在去那個升旗禮,就是我要抗議的升旗禮。
到了早上十點三十分,大約七十個,大多數穿著全黑衣著的人湧滿了廣場。代表西藏、新疆和台灣的示威者也在場。他們每一組人拿著示威牌,譴責中國共產黨在他們各家園的企圖專制統治。我站在支持香港的社運人士之中,喊著「五大訴求,缺一不可」以及其他在運動中的基本口號。當越多華僑到達廣場參加典禮,口號就變得越醜陋,變成了針對他們。示威者大叫著「共產主義者,滾回中國!」,迴盪著五十年代的麥卡錫主義。「這裡是美國!」
就在這個時候,川普支持者、右翼基督教團體、白人至上主義者以及「異性戀平權」遊行人士開始到達並且加入我們這一邊,明顯是想利用這個衝突來促進他們的排華理念。他們嘲笑著面前的一群中國華僑。一個戴著川普招牌帽子的白人女人站在防綫旁邊,大叫:「美國讓共產主義者進來,真可恥!」然後指著一個站在對面的長者大叫:「你是個共產主義者嗎?」
我突然感到很羞愧和迷失。留意到防線的另一邊有一個跟我年紀相若的女人,我便問她:「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些升旗禮的參與者是什麼人?」她介紹自己作K,是一個社區組織者。她說這些參加者都是低收入,住在波士頓唐人街的年華僑。其中很多人都是住客組織者,有些人更是波士頓26工會的一分子,還參與過我也有出去支持的2018年萬豪酒店罷工行動。我聽到以後,心頓時沉了下去。我沒想過原來有一天我會站在這些萬豪酒店罷工人士的對面。
當我反思那一天發生的事,我對於這些對中國華僑懷有敵意的結盟感到很迷惘。當我想起支持香港的社運人士跟白人至上主義的川普支持者共用擴音器、看到「異性戀平權」的旗幟在台灣人、西藏人、維吾爾人之中揮舞,我覺得很懊惱。
有意或無意,中國華僑成為了這場抗議中華人民共和國升旗禮的目標,而本應可以用來互相支持和討論的機會淪為了「黃禍論」的覆述。如果身處海外支持香港的社運人士繼續採用這種會招來右翼團體參與抗議的論調,這些示威很容易就會成為新排華運動的溫床。我們應該小心分開支持香港的精神和反華的種族歧視,而不應將西方和中國互相對抗,助長白人民族主義。
波士頓的示威在很多方面都能反映出香港社會運動中出現的本土主義以及中國官方媒體灌輸而成的民族主義。但事實上,這種對立是一種構念。中國的工人階級和香港的抗爭者其實都一同被中國共產黨的專制國家資本主義剝削和壓逼,兩組人理應是盟友。可惜無論在香港還是中國,要建立這些關係都越來越不可能。在中國表達任何支持香港的情緒會帶來審查或拘捕,而在香港對中國人的憂慮表達任何同情即會帶來抗爭者激烈的反擊。
這時,海外的華僑可以擔當一個重要的角色:身處海外,香港人和中國人還可暢所欲言。欲挑戰中國正冒升的民族主義的香港人,跟生活在中國境外的數百萬個中國人建立更堅固的關係是十分重要的工作。也許我們在這裡可以想像一個香港人跟中國人之間全新的關係,一個不是建立在本土主義或者民族主義,而是共同的團結感的關係。
中華人民共和國升旗禮義工K的觀點
他把手臂往後伸,準備打防線對面的男人一拳。我在自己意識過來之前,已經把自己夾在兩個男人中間,防止他們再打架。
我決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升旗禮上做義工,支持波士頓華人前進會和他們帶去升旗禮的街坊們。作為華人前進會和波士頓唐人街一帶社區的一分子,我認識很多出席的參與者。他們大部分都是低收入,工人階級的華僑。那時我在防線外看到阿清正在跟家人尋找一條安全的路進來參與升旗禮。她是一位酒店的工友,也是波士頓26號酒店工會的成員。阿清領過口號,也在集會裡講過話去動員其他的酒店工友。我也碰到了馬華,還帶著他/她繞過挑釁的示威者去找個安全的地方坐下。馬華住在附近的老年住房,她/他常常出來為街坊在日益貴族化的唐人街爭取廉價房屋。這些參與者乃是社區裡的組織者和領袖,不斷為了改善波士頓華僑的生活和工作條件抗爭。
作為一個在波士頓唐人街附近出生和長大的華裔美國人,我參加典禮不是為了支持中國共產黨,而是因為這個升旗禮是亞裔美國組織者由90年代發起的傳統。在1979中美關係恢復正常之前,美國的華僑都不能在不被聯邦調查局探訪的情況下提起家人或者跟家人聊天。華僑們因常被扣上「赤色份子」帽子而被政府逼害批鬥,一直生活在恐懼中。初時的升旗禮其實是對華裔美國人群體,和他們多年來組織對抗歧視的行動的肯定。
華人協進會籌劃的升旗禮是他們超過四十年組織草根社區的其中一個例子。他們的工作橫跨組織青年、租戶、和勞工,以及公民參與和選民外展。
因為我跟將會出席升旗禮的街坊一直有緊密合作的關係,我感到很矛盾。對於他們來說,這面旗幟代表了一樣跟示威者很不同的東西—他們離開了的家。雖然這個意義沒有引起我的共鳴,我還是想支持他們,甚至保護他們。
在去升旗禮的路上,我已經準備好面對反共示威者。我在防線裡面看著外面的一群示威者。在眾多的示威牌中我看到一些是關於中共壓制西藏的。一開始,示威者都只留在他們的那邊。但是情況很快就變得緊張。現在防線兩邊的人都開始對罵,有些更已準備打架。我已經數不清我用自己的身軀阻止了多少場碰撞。
最令我心疼的是知道人群裡現在互相敵對的,其實都來自同一個社區。平日你會找到防線兩邊的老年人坐在同一間唐人街的麵包店裡,一起看報紙,聊著自己的近況。而大部分的示威者都是參與升旗禮的人工作的餐廳裡的食客。
就算我反對中國共產黨壓迫香港,但也覺得這場示威並沒有捕捉到支援香港應該有的同行精神。示威者喊著「回去中國!」和「不要共產主義者!」,又嘲諷著表演者和觀眾,向他們喝倒彩。示威者只是在針對出席活動的華僑,而不是在譴責中國的對香港的國家壓迫。
我看著反中共那一邊防線的香港人歡迎著白人民族主義者,川普支持者,以及「異性戀平權」的旗手進入他們的陣營作盟友。這幫人站在旁邊不斷地煽動別人,享受著緊張的氣氛和群眾的怒氣。我甚至看到一個白人民族主義者因為一個維吾爾支持者帶面紗而騷擾她,依然被反中共的那一方擁護。如果這場示威是為了團結所有包括香港被中共所壓迫的聲音,那這個示威的精神已經輸給了反華的仇恨。
作為一個美國華裔社區組織者,我認為我們不應該支持一些會招來白人民族主義者、擁護排外論調的團體、甚至一些依賴壓迫別人來爭取自己自由的運動的香港同行示威。
反而我們應該問的是:當國際同行跟地方/本地抗爭糾纏在一起時會怎樣?全球性的抗爭和本地/地方的抗爭應如何相交?
當我重新想像這次的活動,我想到升旗禮的歷史的重要性,以及它怎樣紮根於波士頓的本地組織群體。我也在思考升旗禮可以怎樣沾上新的意義,變成一個可以與香港抗爭同行的活動。這樣的重新想像可能過分單純和樂觀,但縱使未來有很多需要改進的地方,我們仍然可以抱有希望。大家都有更多的工作要去做,而我希望我們之後可以一起合力完成。始終到最後,旗幟雖然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但這個一年一度的典禮代表的更是一場追求公義的社會的抗爭,跟香港人所爭取的一模一樣。
文/ JS, K. Shen
譯/ H. Laichar, NYK, T. Ho, Hung X. 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