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宇宙的不治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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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病的症狀是這樣的:看見那個人,你的心就撲過去,恨不得把自己塞進他手裡,即使冒著被他無視,揉碎,扔掉的風險。而你知道,只有那個人才能把你的心重新安回去,填滿你空落落的胸膛,而你的身體也同樣知道——只要看到他,聽到他,化為輕雲的身體就不由自主飄向他,靠近他,包圍他,黏住他,與他合一,而全宇宙,似乎只有這個人才可以,誰都不行,只有他才可以。

此文為《最後一個O星人》系列第二集,《最後一個O星人》(一)點此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甚麼感覺呢?心動。我反正已經很久都沒有了。那還是我吃無憂之前的事了,很久遠,久遠到我都快要忘記它究竟是甚麼樣了。不過,其實心動嘛,本來就是個屁,只不過是銀河宇宙所有星民大腦中突然出現了一些元素而已。也不知道是為甚麼,誰設計的這種鬼東西,更不知道這些元素怎樣突然一下進入大腦。反正只要心動,星民就會癲狂。

在我的星球上,因為這種大腦失衡造成的悲劇不要太多!我隨便一舉,都一大堆!就拿我那鄰居小松說吧。小松這人呢,規規矩矩的,是我們星球星際聯絡站的程序員,人嘛長得也像模像樣,除了總盯著屏幕眼睛有點近視以外,身體還是很健康的。別的程序員——你們大概都知道他們是甚麼鬼樣子,反正銀河宇宙我見到的程序員,都一種風格:有頭髮的嘛亂發飛蓬,中年的嘛謝頂,實在沒頭髮的嘛,把耳朵拉起來草草蓋在頭頂,或者,在頭上戴那種有程序字母的鴨舌帽,恨不得別人不知道他是程序員。穿衣服嘛,都是連體衫,運動鞋,也不知道是誰培養出來的,真是見鬼了。真應該讓我們果星專家去培訓一下。

我們果星,可是銀河宇宙中的時尚之都!就連我這種人——你瞧瞧我穿的,再瞧瞧你穿的。我這種人雖然在果星,在我們那條街上,不算是最亮的仔,但比他小松,好到不知道多少倍!當然,比你也好太多!穿衣要講究顏色搭配的,懂不懂?!要和你的膚色,眼睛的顏色,頭髮的顏色搭配!還要和你的性格搭配。來,瞧瞧我!我的皮膚是淺綠色的,那麼怎麼搭配呢?你別跟我說搭配紅色,你的皮膚是粉紅色,可以和紅色搭,別拉上我。

我們果星,哪像你們這裡,光禿禿的,甚麼也沒有,我們果星之所以是銀河宇宙時尚之都,是因為我們那裡可是一個樹狀星球。樹狀星球你沒見過吧?你們這種鬼地方也沒有樹。果星在外部看起來是圓的,但其實是一株大樹的樣子,樹根是圓的,樹幹也是圓的,我們都住在表面的樹冠上。果星一共有三十六個樹冠組,中間由樹枝通道連接。

如果你不懂得時尚搭配,你就去看一棵樹。宇宙設計好的東西,時尚感總是不差的。你看我這種,我是用橄欖樹來配色的。因為我的皮膚是淡綠色,和橄欖樹樹葉一個顏色,那麼我的衣服,就要穿甚麼顏色?

甚麼?怎麼還是褐色?!你在數碼圖片上看到的那些樹,才不是樹真實的顏色。不過你們這裡簡直可憐到一塌糊塗,也只能通過圖片看樹了。我告訴你,真正的橄欖樹樹幹是灰色的,光線照射過來的時候,帶點銀色。所以你看我這一身,銀灰色,怎麼樣。那你再看我的耳環,手環,他們甚麼顏色?對,紫紅色!和橄欖剛剛成熟時一個顏色,耳環是淺紫,而手環是深紫,這樣顯得有層次。而我的眼睛是深紫色的,是橄欖完全熟透的顏色,剛好呼應手環。你再看我的頭髮,這個時候是甚麼顏色?拜託,那不是白色,是銀色,你在光下仔細看。說了這些以後,那我就要問你,如果我現在要戴一個項鍊,項鍊的吊墜應該是甚麼顏色?

看你一副癡呆的樣子,我就知道跟你剛才那一套算是白說了。你們沙星人,全都穿白色,套在身上像個大布袋,配上你們粉紅色的皮膚,你讓我說啥好呢?像個棉花糖,連你們形體是甚麼樣我都看不清。棉花糖也沒見過?也是,你們這裡也沒有棉花。你們穿成這樣,男女都分不清。不過你們這裡有男女之分嗎?我不知道。你們這些沒情趣的人,連樹都是從屏幕上看,分了男女又能怎樣,還不是穿不出曲線。你要想穿得時尚,得自己親自去看樹,樹怎麼樣都好看。每天早晨,中午,下午,晚上,樹的顏色都會變化。別呆頭呆腦以為樹就是綠色和褐色,拜託,睜開眼睛走到大樹底下去看看!算了,跟你們這種人,說了也等於沒說。

對了,剛才我說到哪裡了?我家鄰居小松。

小松這個仔,雖然比不上我那麼亮,但是他在整個銀河宇宙的程序員裡,還算是最亮的仔之一。畢竟我們果星出來的程序員,從小耳濡目染,再難看,也比他們其他星球那些千奇百怪的程序員要亮。不過我還是對我們果星星際聯絡站程序員的衣服不滿意,雖然也是果星專家專門設計過的,但是有甚麼辦法,還是連體衫運動鞋,為了搭配銀河宇宙其他星際聯絡站程序員啊!真是拉低了果星的品味!所以,我這種人,打死都不會去作程序員!

對了,小松怎麼了?小松啊,他有一天心動了!

心動是怎麼發生的呢?其實,像小松這樣的程序員,都是經過專門挑選和培訓的,星際聯絡站責任重大,怎麼可能隨便心動。能進去工作的,要接受秘密培訓,反正我不知道培訓甚麼,但是知道有這樣一回事。小松那時候入選星際聯絡站,每天都會在我面前炫耀,穿著那身尷尬死人的連體衫和運動鞋。有甚麼好炫耀的?!不過小松這個人,其實也挺可憐的,本來從小的時候一心一意就要去星際聯絡站作程序員,夢想實現了,可人卻不行了,染上了心動這種病。不過我具體也不清楚他是怎樣染上的,星際聯絡站工作人員的生活是嚴格監控的,就連交朋友,見了誰,聯絡站都能知道。而且,如果超出了安全範圍,星際聯絡站會訓導,直到你放棄這段關係,如果更嚴重,那就只能關進星際聯絡站托管處,那就不知道甚麼時候可以出來了。不過星際聯絡站這麼霸道,究竟有甚麼好處?聽說那裡食堂是全宇宙最好的,還有在那裡的物品庫,你需要甚麼都可以去取,不用花一丁點星際晴石,你特別需要的還可以登記預訂,人家給你送到家。當然,每個月領到的星際晴石也是所有工作者中最多的,我死命工作一個果星年,才能賺十二枚星際晴石,人家小松,一個月賺三枚。還有,那裡當然有全宇宙最先進的連通工具,但具體怎樣,我就不知道了。

按理說在星際聯絡站這種地方,人都淨化了,不會見甚麼亂七八糟的人,小松這種又從來都是工作和家兩點一線,雖然這一線中間,有宇宙億年醉一條街,一到晚上,全果星最亮的仔和最亮的妞都會去那裡喝飲料。你是沒見過那條街的陣仗——可是小松路過看都不看,我和他約著出去玩,也只是在樹冠頂上坐著看天。小松好像對最亮的妞不感興趣,但我不知道他對最亮的仔感興趣嗎,也許也沒興趣,程序員嘛,激情都給了程序了。你看看銀河宇宙的程序員們,有多少可以自己找到妞和仔的,絕大多數最後還不是和機器妞與機器仔生活一輩子。

那時候我以為小松鐵定也會這樣。但是小松卻喜歡看星空,他常跟我說,世界上最美麗的就是星空了。我真是奇了怪了,他這種星際聯絡站的程序員,每天都會經過星際聯絡站巨大的星空屏幕,還沒看夠嘛?!小松說:「宇宙怎麼也看不夠,看著看著,他總能看出更深的細節來,知道我們所處地方的珍貴。」

我們果星,時尚之星!當然珍貴!誰讓他不看自己的星球,偏要在宇宙裡看出更深的細節來。我當時還問他,他在宇宙中看出甚麼細節來。小松說,這是個秘密,不可以告訴我。而且,我這種人又經常遊走於星球之間做生意,萬一洩漏果星秘密就更不好了。

哼,他不告訴我,我才不稀罕呢!小松那個時候就怪怪的了,在我們果星逃出銀河宇宙的三個果星月前,他幾乎每天回來,都去樹冠上看星空,有時候叫我,有時候不叫。每次和我去看星空,我就喝一杯宇宙億年醉,他喝一杯妙葉星星醉,當時也沒說甚麼話,就是純粹看星空。不過我記得我和他的最後一次對話:那天大概他的飲料裡妙葉加得有點多,看著看著星空,他突然一下子靠過來,口齒不清地對我說起話來:

「柳楊,你說我們整個宇宙的盡頭是甚麼?」

「整個宇宙的盡頭?我知道銀河宇宙有盡頭,可是整個宇宙哪有盡頭?我們不是從小就學過宇宙沒有盡頭嗎?」

「如果我說有呢?」

「咦,那你打算挑戰一下果星科學家?科學家都沒說有。」

「科學家?哈哈,笑話。」

小松突然說了這句,我就覺得奇怪,星際聯絡站都是建立在科學家工作之上的,我這種人,從小就對甚麼科學啊一點兒也不敢興趣,我就喜歡到處跑,和不同星球人打交道,所以才去做星際販客,而他一個程序員,從小都是科學迷,怎麼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背叛科學的話來。而且小松這個人,以前誰要是招惹了他,他寧肯自己忍著也不說人家半點不好,這次說這樣尖刻的話,難不成真是妙葉的緣故?

所以我就問他:「你喝多了吧?宇宙有甚麼盡頭這種事你怎麼知道?你連你們星際聯繫站科學家實驗室都不能進,不過是個最基礎的程序員,操那麼多心幹啥?」

他看著我,沒有說話,然後他奇奇怪怪地指了一下自己,就醉倒在地了。我當時以為他只是喝醉,胡亂比劃,現在想起來,他應該是指了一下自己心臟的部位。

那時候我也沒有多想,這種事跟我有甚麼關係,我也不敢和小松說得太多,萬一被星際聯繫站盯上了,我連果星也不能出了。反正只要不妨礙我穿越不同星球,宇宙有沒有盡頭,科學家瞎不瞎扯,關我屁事。那天晚上送小松回去,是我最後一次和他看星空。確切地說,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

我記得之後大概一個果星星期過去,我一直沒看到他,又過了幾日,突然來了一幫穿著護衛服的人,把他家包圍了,然後我看見他家的東西被一箱箱搬出去。後來我好不容易找了個熟人問了下,才知道,原來小松心動了,被送去了星際托管處。再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小松,也沒有他任何的消息了。他們家,好像都被連根拔起,消失了,就連門前那兩棵樹,也沒有了。

唉,我那時真不知道他可能是心動了啊,我也不知道他這種生活足夠封閉,又被星際聯繫站密切監控的人,怎麼可以心動,為甚麼又會心動。如果我要是知道,我會給他無憂,他悄悄吃了,也不會有後來的事了。他畢竟也沒經歷過心動這樣的事,現在不知道進了託管站,會怎樣呢。

心動這種毛病——對,它是一種病,我現在終於想清楚了才跟你這樣說。你們沙星人呢?天生不會心動。這也是你們之所以一直在銀河宇宙邊緣而沒有被納入到銀河宇宙去的原因。銀河宇宙的所有星際屬民,都會心動,無一例外。所以,我們銀河宇宙的都會有病這種。心動,大概是全宇宙的不治之症。

心動的感覺,怎麼形容呢?我勉強形容一下吧。就是你心的地方,突然不按平時的規則亂跳,起初只是多跳快幾下,你以為是你運動的那種心跳,其實不是,運動心跳是有規律的,這種心跳,你會覺得心「砰」地一下,往出跳!因為心往出跳,所以胸膛裡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一種欠著甚麼,少了甚麼,甚麼也不對的慌亂感,而此前你並沒有感覺那裡是空的。與此同時,你的身體也會變得輕輕的,酥酥的,麻麻的,平時鍛鍊得特別堅固的身體,這時候軟得像朵雲,一直往上飄,而你沒有絲毫辦法讓它落地。看見那個人,你的心就撲過去,恨不得把自己塞進他手裡,即使冒著被他無視,揉碎,扔掉的風險。而你知道,只有那個人才能把你的心重新安回去,填滿你空落落的胸膛,而你的身體也同樣知道——只要看到他,聽到他,化為輕雲的身體就不由自主飄向他,靠近他,包圍他,黏住他,與他合一,而全宇宙,似乎只有這個人才可以,誰都不行,只有他才可以。

唉,心動這種病,其實得起來的時候,還挺特別的,那可是我在銀河宇宙裡的唯一一段好日子啊,只有那個時候,才覺得我柳楊,是真正的柳楊。對,柳楊是我的名字,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嘛?怎麼了?沒見過?我們果星人所有的名字都和樹有關係。我家門前有一棵楊樹,一棵柳樹,我就叫柳楊。當然,如果那個讓我心動的人住了進來,他就會叫楊柳。我不知道你們沙星是怎樣的,反正我們果星,如果兩個人同時對對方心動,就會選擇住在誰家,等住在一起以後,搬進人家家裡的那個人就要把名字改成家門口樹的名字,和他情侶的名字顛倒。

可是,唉,還是不提了,提了有甚麼用!無憂才是真理。心動能解決甚麼呢?只會製造問題。吃了無憂以後,除了可以入睡以外,當然還有別的好處,就是,我就會像你們一樣,不再心動。但是,其實只要你得了心動這種病,總是會有後遺症的,直到現在,還有一些當時的片段,零零星星地在我做夢的時候,突然闖進來。但夢醒以後,也就甚麼也沒有了,我再次閉上眼睛,想抓住夢裡的片段,或者,僅僅想再將這個夢做一回,可是,就連夢也會溜走了。

其實我真的沒想到逃出銀河宇宙,還會心動,還需要無憂。我以為那只是銀河宇宙的把戲,像你們沙星人一樣,也許銀河宇宙外的人,沒這種毛病,也許這種病和銀河宇宙的自轉鐘有關,也許⋯⋯其實我不知道,我以為逃出那裡,我就會被自由所充滿,甚麼病也沒有。可是,我哪知道,就連自由,也治不好心動。其實,說不定,心動還是自由的一個結果。反正我也不知道。你們這些不會動心的人,好自為之吧。

我也真沒想到被你們沙星人困在這裡,跟你們這幫完全不會心動的人聊甚麼心動,真是見了鬼了!給你們看O星人的信你們還不滿意,偏要把我關在這裡,跟我聊甚麼是心動。我不聊你們就不給我無憂,你們真是幫垃圾!連心動都不知道!


上圖是地球上得心動病後心跳出來的法國梧桐樹。

寫在文後的前情回顧:

2021年,在馬特市宇宙共建計畫故事接龍活動中,我寫了首篇《最後一個O星人》,也是我人生中第一篇科幻(幻想)小說。此後大家在各個層面都有精彩續寫,但是O星人到底是誰,發生了甚麼,去了哪裡,還是一個謎。故事是有靈性的,如果蘭因絮果,故事和人物都會來找作者。這一年,在和O星人的宇宙能量連結拉扯中,我無處可逃,只能重啟這個系列。此為第二集。

《最後一個O星人》系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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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ear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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