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妈妈回老家照顾外婆。照顾在我们的方言里用的词是“管”。去年外婆在髋关节置换手术后又摔了一跤，只能躺在床上。妈妈说，哪有人管她。按约定，现在轮到小舅舅管，小舅舅在外地打工，小舅妈要管田里的活要管县城上学的两个孩子，没有空管外婆。

外公去世的时候，几个子女手忙脚乱地操办后事，我一直坐在外婆身边。外婆带着哭腔哼唱一会儿问我两句话跟来吊唁的人说两句话再哭唱一会儿。后来又听到奶奶用同样的腔调和词语哼唱，在爷爷去世时。昨天跟奶奶视频，差点问爷爷呢，爷爷怎么样。

这样的哭唱大概是某种传统，外婆和奶奶，从她们是小姑娘时起一定听过很多次这样的哭唱，到了需要她们哭唱的时候，她们自然地哼唱出一样的腔调一样的词语。坐在外婆身边，我察觉到她的悲伤里有一部分是对自己将来生活的担心。我记起来妈妈粗暴地打断外婆的哭泣，“好了！会有人管你。你么哭了。”

后事结束后的一个晚上，大外婆（外公哥哥的妻子）主持家庭会议，商量怎么管外婆。中间一度为各家出了多少力一些陈年龃龉有一点小争执。外婆坐在那里很小很无助的样子。最终说好三兄弟轮流，每家待三个月。老大、老小舅妈在老家管，老二舅舅一家都在上海，带去上海管。

后来的情况是老二舅舅管得最好，外婆在上海做过两个手术，舅舅舅妈放下小生意照顾。在老家，老大和老小舅妈给煮上一大锅粥就不管了。轮到大舅妈管时，妈妈有一次讥诮着说，她说她害怕，不敢在这里睡觉。妈妈没有再多的抱怨。虽然是二舅管得好，但外婆并不想去上海。去年过年跟着二舅从上海回到老家，有一次外婆怯生生地问，能不能不去上海。二舅妈听了说那你问你儿子，我们不去上海，吃什么喝什么。

我想过要不要让外婆跟着妈妈。爸妈一直在帮持照顾两个大家庭，老人住院手术的钱、在老家盖房子的钱，还有各家孩子们的升学择业建议等等等等。外公去世前住院照顾爸妈也在操持。不过我也能感受到某些微妙的东西，似乎是嫁出去的女儿是外人，默认该儿子来管。又似乎是不管实际照顾得怎么样，毕竟是外婆有三个儿子轮流管，跟着女儿过，说出去就是儿子不管了。

外公去世之后，我才从妈妈那里知道外婆是养女。所以两个越老越相像的舅公不是外婆的亲弟弟，也是直到他们越长越像我也明白他们是两兄弟，都是外婆的弟弟。以前只是令人讨厌的亲戚、长辈。会突然讲出：“这么大了，还不要说”这样的话，不对着我说，我妈也没搭茬。说，大概是说媒、说人家的那个说。

外婆被扔在老外婆那个村子。老外婆抱回家养着。我问妈妈，那知道是谁扔的吗。妈妈说知道啊，是哪里哪里一户人家，说出一个地名，继续说谁谁谁的娘家就在那里。外婆是双胞胎女婴里被遗弃的那个。妈妈说那户人家很坏。到外婆八、九岁时，留下的女孩夭折了，又把外婆领回家去，然而对外婆很坏，嫌弃被自己遗弃的孩子不亲热。后来是村子里的人去告诉老外婆，再不带走，孩子要被打坏了。老外婆又去那个村子，把外婆领回家。

好像小时候也并没有想到过老外婆是外婆的妈妈，去看她，她会领着从口袋里掏出钱我买油条给我吃。她住在很想象的其中一个舅公家里。那个舅公当了乡长，从我小时候大家还住平房的时候就住在一栋很好的二层楼里，院子里种着桔子、柚子。

外公在我印象里是一个永远笑着沉默着的老头，我喊一声外公，他笑笑地应一声，就是我们全部的交流了。外公去世的时候，表妹从市里的大学回来，从接了电话哭到去车站上了火车继续哭到回家。表妹出生的时候，家族里同辈的孩子们都长到十几岁了，表妹得到了外公最多的宠爱，去哪里都被外公抱在怀里。这份宠爱一直延续着。我和表妹躺在一起，我告诉她这些她小时候的事情。她告诉我她上大学之后放假回家，早上睡懒觉不愿意吃早饭，公公总会骑着电动车去集上给她买包子，再喊她起床来吃。有一次她偶然说到手机有个功能不好用，几天后公公问，手机多少钱，一千块够不够，小心翼翼地，似乎怕自己给出的不够好。那时候我想，这个笑笑的沉默的老头，给了这个小姑娘很多温柔和爱，小姑娘感受到了这份爱，会永远记得、珍藏。

后来，我又知道了妈妈也是外公疼爱的孩子。外公是木匠，总在外面做工，有什么好吃的总要带回来给妈妈。妈妈说那时候坐火车会有一种面包，外公总带回来。又说到外公是很热心的人，村里新修祠堂，过年时要请戏班连唱几年戏，戏班里的人这件过年还问起外公。唱戏的几天戏班就住在村里，每次说起缺什么东西，外公总是我家有就跑去家里找了来。家里人要用找不到才知道外公又管闲事了。妈妈说小时候有时候发现家里突然多了个陌生人，吓得半死，是外公又让人留宿了，可能是挑着担到各个村卖货的人，他自己在外做工，也体谅这些在外讨生活的人，总带到家里来，叫外婆做饭招待，留宿。

经历外公和爷爷的去世，其实我的感受是我不相信人有灵魂，死了就是死了没了不存在了。死去的亲人可能只存在于这些记忆和叙述里。在记忆里，他们和我们很亲近，可能比他们活着的时候更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