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我的成長軌跡」之三：52赫兹的橫道世之介

电影版《横道世之介》有一句形容主人公的台词曾经非常流行——“有的人，只要遇上了就已经很幸运了。”我和身边很多人在看电影的时候，都不约而同把这个人人物代入到我们的朋友H。曾经有一度，我和H非常亲密，一声招呼5分钟之内就能坐在一起对着吃饭的那种。我不知道遇上他算不算很幸运，但只要想起20代的时光，有很多嘴角上扬的画面里，总有他的身影。

我和H曾经短暂做过同事。上司带新入职的我见前辈，那个从工位上蹭一声站起来两眼放光语无伦次的宅男就是H。当时他已经在20代的尾巴，散漫邋遢，口袋空空，眼镜总是歪的，已经微有发福的趋势，是所有丈母娘眼里第一轮就会淘汰的那种男生。

但H很有趣，大脑像是由各学科专门家四处散落的神经元胡乱拼起来的记忆卡，说起话来有一套谁也接不住的逻辑。你如果想谈A，他会从B的1、2、3开始，需要你自己推理出为什么A会到连接到B，才能明白B1，B2，B3是A 的延伸和注解，当你终于明白过来了B，他的思维又已经跳到了C，你又不得不立即调出和C相关的知识储备，才能明白A+B—C可能也许是个笑话。

这种混乱导致H在日常生活里与普通人交流不是那么顺畅，急起来结结巴巴，好像那条著名的52赫兹鲸鱼一样。人与其说随和，不如说自甘烂泥化——怎么样都好，做什么都行，不肯定，不反对，不抗拒，不负责，不在乎，跟谁都能做朋友，也跟谁都不发生羁绊。电影里总有个用处不小废话很多但毫不好笑的配角，永远尴尬不合时宜，那就是我们的H道世之介。

这样的H，说起英文来反而畅通无阻，在更大的世界里走得又深又远。如果有人说他爱旅行，我们多半会客气问一句，您去过哪些地方呢？换到H，则要改问，你还有哪里没去过？他过海关要带上几本旧护照的。

因为H的散漫和爱玩，手下不听他的，朋友有要事也多半不敢拜托他，但有人聚集的场合，热闹里多半也都有他。老板评价，说此人做独行铁头兵可，做大将不行。公司拍合影被新人挤到一角，他也乐呵呵不在乎，几年下来眼看着周围人都混得风生水起，他依旧在友人廉价转租的郊区房里甘之如饴，他有他的H道世之介之道。

不做大将的H年纪大我不少，精神年龄却是同辈。他花了很多时间跟我玩，又或者，他的含含糊糊导致所有可能或不可能的感情线最终都会落花流水。我们同样爱电影，爱看书，看演出，爱满街找好吃的，我跳槽后他又刚好搬到我街对面，成了邻居兼同行，做事一起做，玩也一起玩，很奇怪，我内心有个怪兽接得到他的赫兹。

那时候我们几乎每天见面。我买了新书架，他自告奋勇过来装，结果两块挡板完全钉反；我闭关两天搞项目，他咚咚敲门大喊“你妈让我来看看你”；我买了新手机，他弹着破吉他打电话过来唱歌——“试音时间开始～”；到了新年，他装作不在意丢过来一个破纸盒，里面是个好大的心形红色塑料灯，街边十元店卖给小学生送礼物的那种。

“这是什么？”

“心。”

“怎么比人头还大？”

“摆着照明吧，挺亮的。”

后来我们俩各自忙着满世界飞，送了一颗心给我的H很快又忘了这事儿了，我也没在意，任凭那颗人头在阳台不分昼夜红光满面闪啊闪。隔了大概几个月，一天，H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死了死了，这下完蛋了，我要去走红毯，没有正装怎么办？明天就要飞了。”我背心短裤地赶过去他家帮他找衣服，看他从一扇满到打不开的衣柜门里费好大劲抽出一件皱巴巴黑白衬衫，可以肯定地说，人和衣服都已经没救了。

“我就只有这一件了。”

“你不要骗我？连件西装都没有，你还是人吗？”

“别的衣服连领子都没有。”

“那你平时参加活动穿什么？”

“戛纳现在30度，蔚蓝海岸可以游泳。”

“换衣服！我们这就出门去买！”

“上次我们去游泳，我那个了，在水里。”

“等你去戛纳就算当众那个也没关系！”

“Eva Green胸好大哦，还是粉色的，B上次在红毯看到了。”

“拜托不要穿拖鞋出门好不好……”

那天在他家楼下，两人用我的新手机拍了一张合影，我戴着鸭舌帽扎双辫对着镜头微笑，H则对着阳光皱眉接电话。夏日的大太阳底下，年轻的日子又琐碎又麻烦又兴奋，想爱又不想等，想被爱又不想停，理所当然还有好多轻飘飘的云一样的奢望和梦想。后面的事情，我们不想想，也想不到。

那是我和H的最后一张合影。他在我生命中消失了几年，出现，再消失，再出现，有时候会感到恍惚，我真的认识过这个人吗？上周整理硬盘时，无意翻到了那张照片，想起几个月前H突然给我发消息，说他要去南美某国常驻了，跟我要隔着四十多小时的航程，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了。此时的H道世之介年纪已向50代奔去，还是单身老叔一枚，对新的世界新的规矩毫无抗拒，说走就走，不愧是他。

我问H打算带点什么过去？

他故作神秘地回道，“那边有点乱，说不定我得搞把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