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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shaw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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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書」#6-6理解

fanshaw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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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下一個你理解了他人,或者與他人互相理解的瞬間比如你跨越了文化差異、語言隔閡、生命經驗的落差,觸碰到了他人內心的那一個瞬間。

說怪也不怪,我要跨越那一道鴻溝,去理解和溝通的,是我媽。

之前父母來台灣住了一個月,本來計畫是一個半月,但二月底在台東的旅行途中,收到奶奶過世的消息,不得已提前結束行程。車子從花蓮開到長濱的途中,經過鳳林一家賣花生產品,名叫"美好花生"的小店時,爸媽把我叫到一邊,跟我講了當天早上發生的這個消息。先生買了兩碗花生湯端出來,我們三人很有默契地什麼都沒有講,一起快樂地拍了一張自拍照,靜靜地喝著花生湯,欣賞著對面的田野風光,在晨風裡發呆。這時候,只想讓那個決定在空中多飛一會兒。

上大學以後,我就很少肉身跟父母相處了,更不要說是坐下來面對面的交流。說道一起旅行,最近的一次還是在高中時期。父母本身也很少一起旅行,直到前一兩年父親半退休,他們才開啟了典型的樂齡出遊生活。我跟父母的交流,即使是肉身回家,也限於先生或其他親朋好友的在場,而停止在極其有限且淺顯的話題。先前網路上的訊息交流,能夠好好接住球講到最後的不多,大多數都是你講你的,我講我的。後來才知道,能夠聽懂,和能夠接受還是有很長的距離,他們的雞同鴨講,其實是一種看起來很笨拙的拒絕。

前幾年,更是因為疫情及台海關係的惡化,母親時常在訊息裡透露對我的生活環境的擔憂,以及對我個人選擇的質疑。不歡而散的場合變多,父親甚至需要私訊給我打圓場。他們對我的認識,基本停留在高中或大學時期(潛意識裡可能更小),而對現實中的我已經長成一個相對複雜的人有點措手不及,而我對他們的認識,則停留在網路空間討論過的全東亞孩子的集體惡夢這樣的印象中。

那段冰凍的時期,兩敗俱傷。屏幕的那方,一位是外交部發言人,一位是念緊箍咒的玄奘法師,我如五指山下的悟空,被沉重的愛和情緒壓住了手腳,動彈不得。

因為距離,我們之間的熱戰打不起來。用空間換時間,這不能說是我的策略,這是我的客觀條件。但時間長了,仿佛長成了我的一種策略。

來台灣後的第一場三人對話,很自然地發生在一日飯後。那還是第一週,他們還無法獨自採買和掌握廚房,我做的飯菜。話聊到快吃完的時候,也差不多預熱到一定程度了,他們開始問一些可能堵了一陣子的關鍵問題:例如,為什麼要辭掉工作?以後要做什麼?沒有小孩,會不會影響夫妻感情?打算怎麼養老?最後又繞回來,要不要回大陸?我想我那時還沒有完全準備好,回想起來是那種急著分辯的心情,交鋒之後沉默,沉默後再交鋒。我不記得我打出了多少我認為的好牌,只記得中間媽媽緩緩地說了句:不要覺得現在的你能替未來的那個人做多好的打算,現在覺得自信無所謂的人,事到臨頭了還是會害怕。我從她的語氣中感受到人對衰老和未知的恐懼,一時無法反駁這樣的恐懼。 恐懼是最糟糕的事情,但我不能代替她不恐懼。

飯桌上的風浪始終有限,也許真的是空間贏得了時間?他們沒有再執著追問,我也不再為各自表述的回應心煩氣躁而窮追猛打,對話沒有再陷入以往網絡空間裡那種帶有怨念的沉默。那天晚上,我在筆記本上寫道:對自己有耐心一點,成長出從容不迫,接受現在那個急著在父母面前把自己解釋和包裝得清楚的人,還不是最終版的自己。

回到花蓮開去長濱的途中,後座的兩位用方言竊竊私語,我隱約聽到媽媽說:你不回去(參加儀式),人家頂多說你是不孝子,那是別人的事情。最重要的事情是,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如果心裡真的很想,就回去。不回去的話,有兩位兄弟在,也沒關係的!

這在我看來,是了不得的事情。我一直以為視禮俗為神祗的媽媽竟然說出要視禮俗為糞土,而聽從心的感受。也許她小孩這些日子的反抗和辯解,有一瞬間有觸碰到她的內心,而我在這一瞬間,也觸碰到了她內心既柔軟又堅實的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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