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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tywalk热潮下 留在香港的人如何用漫步重新理解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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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来攘往的佐敦道上,路口摆着一个稀松平常的书报摊,贩卖香港主流报章及杂志。老板光着上身坐在一旁,挺着黝黑的肚腩,大声粗气地讲电话。居港5年、热爱香港流行文化的港漂Zowie,不时前来选买杂志。她忆起曾为寻觅心仪的杂志,站在书报摊前良久,光着膀子的老板见她久觅不得便吼出:“你買嗰本喇,揀張愛玲做封面嗰個!(你买那本吧,有张爱玲做封面那本。)”

原文刊载于歪脑

文|艾瑞斯
原文发布时间|09/21/2023

近年,上海、广州、武汉等各大城市涌现被称为“城市漫步”的Citywalk潮流,即城市漫游。今年初,中国政府解除防疫抗疫政策后,内地出现“报复式出游”,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来游客都开始热衷于在城市中进行Citywalk。在中国热门网络社交平台“小红书”上,大量用户分享热门旅游城市Citywalk路线。根据《2023小红书Citywalk趋势报告》,2023年上半年,小红书平台上Citywalk相关搜索量同比增长超30倍,其中最热衷于Citywalk的城市是上海。

后疫情时代的内地Citywalk潮:小众、松弛和深度的旅游方式

明显,旅行消费趋势在疫情后出现分水岭。腾讯营销洞察与同程研究院早前联合推出《中国旅行消费趋势洞察白皮书2023年版》,当中针对2023年中国内地旅游消费者的旅行意愿进行调查分析,并与疫情爆发前的2019年进行对比,指出中国内地消费者呈现出与往日不同的旅行意欲,包括四个趋势:追求小众独特、自在松弛、未知惊喜和深度在地。其中有63%受访者不愿意将行程排得太满,有65%受访者想深度探索旅游目的地,像“当地人”一样生活。

诚然,新冠三年期间中国政府实施严苛的封控政策,令中国内地消费者积攒抑郁情绪许久,倾向在疫情过后追求松弛、自在、无压力的生活方式。该份白皮书显示,相较于曾经风靡内地消费大众多年的“打卡式”旅游,33%消费者更倾向于在旅途中获取更为平和、轻松的心境,成为当下中国人出行的最主要动因。

香港向来是内地游客热门目的地,小红书上显示,大量游客抛开太平山顶、星光大道、黄大仙祠等传统“必玩”、“必打卡”景点,开始踏足佐敦新填地街、中环嘉咸街等不常为普通游客所乐道的地方,以日均两三万步的热情,探索香港Citywalk路线。

当然,北京过去叫做“遛弯儿”、上海叫做“荡马路”、香港则叫做“行街”的行动则变成了小红书定义中“穿梭在‘城市自然’与‘人文景观’中的轻量旅行体验。”实际上,Citywalk早在欧洲流行已久,泛指在城市中漫游。法兰克福学派学者本雅明(Walter Benjamin)于19世纪发展出漫游者(flaneur)这个概念,即四处游走、不刻意寻找方向的人。本雅明认为漫游者虽然身处于都市文明与拥挤人群,却又能以抽离者的姿态观察眼前一切,不轻易介入世情。漫游者追求的是悠然自得、我行我素,诗人、拾荒者和性工作者等,都可以是漫游者的代表。本雅明认为,城市漫游者可通过漫游,寻找存在于城市中的记忆痕迹。

那么,在香港的他们,又是如何用足迹重新理解探索这座城市的呢?

后社运时代的香港散步:用散步重新审视生活

熙来攘往的佐敦道上,路口摆着一个稀松平常的书报摊,贩卖香港主流报章及杂志。老板光着上身坐在一旁,挺着黝黑的肚腩,大声粗气地讲电话。居港5年、热爱香港流行文化的港漂Zowie,不时前来选买杂志。她忆起曾为寻觅心仪的杂志,站在书报摊前良久,光着膀子的老板见她久觅不得便吼出:“你買嗰本喇,揀張愛玲做封面嗰個!(你买那本吧,有张爱玲做封面那本。)”

这种反差感令Zowie想到周星驰电影《功夫》中描述,不少武林高手会隐姓埋名金盆洗手,做着清洁工、旗袍裁缝等普通低调的工作,却会在仇家上门寻仇时突然大显身手,令人刮目相看,这样的反差感被她投射到书报摊老板身上。“当我听到这个光膀子的男人口中说出‘张爱玲’三个字,就感觉他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书报摊贩,他肯定深藏不露、很有故事。”

Zowie热爱香港电影、港剧和广东歌多年,耳濡目染下,她对“香港”作为一座城市、抑或一个文化符号,都有浓重的情意结。来香港之前,她曾把200多首广东歌提及的地点收藏在google地图里,并命名该收藏夹为“香港地-散落四周嘅广东歌”,二百多个歌词条目遍布香港九龙新界的很多角落。放大地图上的佐敦一带,会看到1982年的老歌《弥敦道的尘埃》,再往尖沙咀方向滑几下,可以看到谢安琪的《山林道》。这便是Zowie阅读城市的开始。

2018年,初来香港读研的Zowie住在上环,彼时她十分喜爱上环这般画廊、小资咖啡店林立的社区,“我当时觉得那些才是文化”,形容曾经散步只是“for fun”。而如今她会更加关注城市历史、愿意与身边的人共享日常,散步开始拥有更复杂、有层次的意味。“我越来越不想叙述对香港的感情,我绝对相信散步就是我对她(香港)的感情。”

Zowie类比,魁北克主权运动失败后,魁北克的市民便开始打理自家花草,转向关注日常的生活,当下香港社会亦如是。“社会运动给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和身边的人距离变近,生活重叠很多。”如今她相信,个人生活是值得被分享、被记录的,日常生活有重新审视的必要性。

在九龙的佐敦居住近4年,Zowie时常留意佐敦南京街上,夜幕降临后站在旧楼门口招徕生意的性工作者,观察她们的举手投足、穿着打扮等。某日清晨,她走在佐敦街头,见到某名外形打扮酷似性工作者的女性坐在茶餐厅门口,和熟识老板分享龙眼、喝着港式奶茶闲聊。“在这里,性工作者是很日常的存在,她们也真的只是街坊而已。性工作只是她们的职业内容,但我走在这条街上,我可以直接看到她们的日常生活、根本不用去想像一切细节。”

《香港散步学》:浸满港人离愁别绪的Citywalk

2020年,正值香港政治气氛低迷之际,压抑情绪蔓延在人们心头;又逢疫情爆发,市民无法外游。香港城市研究学者黄宇轩与朋友联合运营YouTube频道“怀疑人生就去散步”,拍摄其漫游城市的路线及过程,引起不少关注,订阅者至今已超过一万;黄宇轩管理的Facebook“香港散步关注组”现有近8万成员,至今仍有用户活跃,分享个人散步点滴。去年,黄宇轩出版《香港散步学》,当中介绍10条他个人最喜欢的散步路线。黄宇轩在签售现场见到许多读者热情前来表达支持,惊讶于散步行为在香港的受欢迎程度已超乎想像。

今年7月初,黄宇轩出版关于散步的第二本书《城市散步学》,深入探讨城市漫步背后的理论并推荐更多香港散步路线,该书在小红书上亦引起关注。黄宇轩在香港一家独立书店举办的新书讲座时表示,曾一度有心想推广城市漫步,但苦于香港人多年来对散步冷感。疫情期间,他留意到,全世界都开始流行城市漫步与观察。

“散步对应香港人这一刻的需要。”拉回香港的语境,黄宇轩近年从社交媒体中观察到许多香港人希望和这个城市有深刻联系、加深对香港的认识,和城市产生更亲密的连结,散步恰恰成为一个出口;另一方面,香港政治环境剧变导致新一波移民潮。特首李家超去年在其首份《施政报告》中披露,2020至2022年间香港流失劳动人口约14万。而整体实际流失人数远远高于此。黄宇轩感到离愁别绪在蔓延,不少香港人要走、而留下来的人亦觉得香港在消失,想多看几眼。

游离在内地人小红书Citywalk打卡路线之外的,便是由亲友离别、消逝的公民社会、本地认同组成的复杂情感驱使下,走出的香港散步之路。

Citywalk:漫无目的还是消费主义

内地互联网舆论中其实也充斥着一派对citywalk批评的声音,有网友认为,明明就是“逛大街”、“压马路”却要故作洋气。此外,网络上出现专门售卖citywalk路线的小程序,用户可通过小程序付费购买上海、广州等地的citywalk产品,价格在69元到200多元人民币不等,被不少网友批评为“消费主义”、“千篇一律”,有人尖锐地指出:连散步都要收费,是自己不认识路还是不会用地图导航?

《2023小红书citywalk趋势报告》提到,香港湾仔囍帖街、油尖旺(油麻地、尖沙咀、旺角地区)是广受用户欢迎的citywalk路线之一。不难想像,谢安琪的《囍帖街》在内地知名度较高——这首由知名作词人黄伟文所写、以囍帖街清拆重建争议为基础、慨叹城市规划变迁及物是人非的歌曲,在内地大众港乐迷中普遍被理解为爱情歌曲。再看小红书上,相当数量的游客会在香港Citywalk贴文标题中放入“小众”、“宝藏”、”惊喜”等形容词,但路线主要集中在油尖旺、中上环及坚尼地城;至于其中涉及的地点,则包括大馆、油麻地警署等景点、知名度较高的餐厅以及容易“出片”的机位等。

香港本地亦有不同类型和规模的民间机构组织导赏团,经培训和筛选的导赏员,以特定主题策划散步路线,带领公众沿着该条路线散步,并深入讲解某一街区的历史、人文、风俗等面向,收费或免费形式均有。近年香港散步开始流行,各类导赏团愈发蓬勃。

黄宇轩说自己并未留意到内地有收费的citywalk产品,更不清楚其收费形式及内容。不过对于这股乍然掀起的citywalk风潮,黄宇轩浏览过小红书上的贴文,惊讶于内地游客探索香港的热情与“放得开”,他个人外游反而偏向安排紧凑行程,而不会漫无目的地散步。对于批评citywalk“消费主义”的声音,黄宇轩认为city walk应该脱离消费主义的窠臼,脱离纯粹为打卡的走马观花式旅行。

香港本地导航团组织曾在疫情期间邀请Zowie,面向内地中学生策划线上导赏团,在她居住的油尖旺一带,通过视频散步,展开讲述庙街的地摊经济、油尖旺街道地名史、少数族裔共融与边缘化等主题。

久居油尖旺,Zowie对社区渐渐熟悉,闲时读到有关油尖旺的书籍、或观看在油尖旺取景的电影,都会令她的日常生活与香港文化联系得更紧密一些,而日积月累的深入探索,亦为她以个人视角带领导赏团做出铺垫。尽管如此,她仍然耗费约10个小时,为导赏团做扎实的前期准备,包括查阅资料、和相关学校的代表交流主题、写导赏讲词、提前规划路线并预演散步。

内地Citywalk与香港散步:被关注的与被遗忘的

Zowie感叹,内地城市常年都在进行如火如荼的市区重建,以自己的家乡武汉为例,近年长居香港,偶尔回乡已觉陌生,街道景观几乎难以看到儿时的旧影子。而香港的市区重建尽管亦开展不少清拆计划,却受学者或民间压力团体监督,目前鲜少令街道走向或整体城市布局面目全非。Zowie认为,香港本土思潮有脉络可循,本地社会自然而然留意街坊历史和小店的存在,几乎没有人会质疑散步或者导赏团的存在价值,因此香港近年兴起的散步潮,其背后对城市社区的探索、观察和思考,并非无迹可循。然而,内地社会的脉络比较割裂,也因为各种原因,难以大张旗鼓地发展述说社区历史、空间规划的蓬勃力量。

在香港人散步冷感的那些年里,黄宇轩不断和艺术家合作,用不同形式开阔或启发公众对城市空间的思考与想像。他曾与几位剧场人举办空城艺术节,旨在研究和介入香港的闲置空间,通过音乐、公众讨论等艺术活动,重新打开这些地方的故事,从而探索和重塑这些空间的可能性与关联脉络,并开阔公众对不同空间类型的认知和想像。黄宇轩表示印象中最深刻的,便是2013及2016年分别在新界粉岭坪輋废弃村校举办的两届空城艺术节,当时引起很大公众关注,并启发多个艺术团队随后到访坪輋举办活动或进行创作,延展出公众对于边缘空间可能性、社区生活多样性的思考。

空城艺术节背后,是开展多年的香港新界东北土地发展争议。早在2003年前,时任香港特首董建华便在《施政报告》中提到对坪輋及打鼓岭等新界等土地的规划及工程研究,引起新界东北居民不满,后来还一度出现反抗行动。其中土地正义联盟便是反对新界东北发展计划的左翼力量之一。后来,反对地产霸权的左翼力量亦积极参与反对香港高铁运动、保卫皇后码头等。尽管近年来香港泛民组织遭受严重打压,几乎所剩无几,但十几年来关注本土规划、关注社区变迁的基因早已注入香港社会。

换言之,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保育运动、社会运动、讨论浪潮,都加强“香港人”的身分认同,相应地,在地的主题导赏团或散步,带着浓厚的本土情感底蕴。香港居民容易接受,以散步的形式开始探索城市。

Zowie线上带领内地某校中学生漫游佐敦时,会以佐敦本地的少数族裔为例,向他们介绍少数族裔在社区内如何生存、共融,讲解完后,她抛出一堆问题:香港社区里住着很多少数族裔人群,香港电影里也出现很多少数族裔面孔。但电影中的少数族裔角色也只是做着较为“刻板印象”的蓝领职业、经济地位低下、做着小偷小摸的事。大家想过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在一个社会里,一些人注定更重要、而一些人注定被忽略?既然电影失真地反映出这群人,那么刻板印象又如何形成?

“香港的社会设施比较包容,不同种族、身分的人都可以在社区里共存,在漫游过程中,只要稍加留心便可发现。”Zowie在内地的多年生活经验,令她感到乘坐轮椅人士、视障及听障人士等出门十分不便,所谓“主流”和“少数族群”似乎隔着一堵看不见的、不能轻易打破的墙,更难以通过散步挖掘到其中一二。

城市漫步:自下而上观察生态的方法

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一书里,强调自下而上去观察城市的生态、理解城市的复杂性以及城市发展的取向。《城市散步学》中,亦有论述指,散步作为众人自发活动,具有公共性。黄宇轩写道:“城市是复杂变化的文本。”他还认为,人与人之间不可预知的互动和对话,成为公共空间观察最有趣的一环,公共空间的“留白”有可能促成公共性。书中还引用哲学家汉娜·阿伦特的论述,指出公共来自众人的活动与行动,每个人在看见彼此的空间中活动,构想自己下一步行动,没有必然的决定与轨迹,这样的互动具备开创性的力量,这也是“公共性”的核心所在。

散步热潮在疫情期间衍生,却没有因疫情终止而结束。香港导赏团还在活跃发展中,而黄宇轩与Zowie都不担心香港的导赏团会穷尽,因为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走在同一条街道,会关注不同的点,而因应天气或时间变化,街道上的物品、行人、店铺的状态也会不同,用不同的角度切入一条散步路线,心得体会也会不同。

Zowie曾设想,自己有朝一日若因某些原因迁往他处,仍一定会很快回到香港,到时久别重逢,必会第一时间探访位于何文田的一棵树。这棵树曾出现在杜琪峰作品《柔道龙虎榜》里,电影尾声时,古天乐、应采儿及郭富城三个主角辛苦叠罗汉,只为取下卡在那棵树树枝间的红气球。“三个人都在做一件没有任何意义、突发奇想、但是你那一刻看到就非常想做的事情。但三个人那么一致,没有质疑对方无聊,没有事先约定,却乐在其中。”Zowie认为,这是当下香港很需要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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