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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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会有这种时候,我点起一支烟,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气,让烟气充分荼毒到肺部的每一个角落,这种明明有一堆事要干,却偏偏要站在一边的时候。随着缓慢的吐气,双眼徐徐睁开。我看见了一双清瘦颀长的手,它自然地夹着一支纸烟,形态完美得像是为了这一刻的光线,为了拿住这一支纸烟,为了这个角度的视线而设计的。我知道这是我的手,而一旦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便打破了这万籁俱寂的一瞬间。
于是一切再度变得索然无味。
我疲惫地垂下半截眼皮,把纸烟凑到自己的嘴边抽了一口,手正要放回原来的位置,又转念叼在了唇间。
雨下到了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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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都是个幼稚的人,幼稚到永远任天气左右着自己的情绪。在念大学的时候我便明白了这一点。那时候我刚刚离开家庭,找了份家教的兼职,总算能够按照喜好来打扮自己。摆脱了母亲依照自己的审美给我买的一切颜色轻和,在领口或左胸有着精致刺绣的连衣裙,或是带着波点的白衬衫之类的东西。自此以后,我总是穿着深色的衣服,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
但在晴天,阳光可爱到让人想拿玻璃罐子装起来的日子里,我愿意接触些温柔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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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几万公里外,或更遥远些的地方,这个蔚蓝星球的某一处,阳光热情炽烈地像大张着双腿的娼女。她永世不竭的欲望把身下的一切都精榨吸干。经过风和云昼夜不息的跋涉,在我头顶化作浓厚的悲伤,倾泻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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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烟熄灭在烟灰缸里,一小团灰烬随之腾空卷起,落在涂成鲜红的指甲上,与那些微微染红的滤嘴残骸遥相呼应。这样放肆的颜色凝视久了,别的色彩就会变得暗淡,视线就像失焦一样,吸毒般的与本来不可见的光芒痴缠。我眨了眨眼,皱起眉头又点了支烟,烟气熏到了眼球,留下一片酸涩,却没有化出泪水来。
窗外的雨声依旧不疾不徐,玻璃橱窗上结满了莹润的水珠,店内书架区的橘色灯光把它们映得透亮,那边的灯光照不到我蜷身的吧台,我忘了是装修时的刻意为之,还是仅仅是个巧合。缭绕烟雾里,我看见窗外行人撑着伞路过,男女老少,体面或穷酸。有汽车的车灯不时撩开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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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日本男人,是的,就是他,我大学时的情人。那时候我们所在的亚热带小城赶上台风,下了几天几夜的雨。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天气对我的巨大影响。那时候雨下的很大,我骑着车,没有雨披也没有打伞,外套的帽子也不愿意戴,我的手指已经因风雨冷的僵硬,但身体里仍隐隐寄生着一股燥热。我把车往楼道里一摔,那些停着的自行车应声倒地,而只有我的那辆没有上锁,于是它的后轮翘在空中,嚓嚓地转着。我三两步跨上楼,用指节用力地叩击着不锈钢门。
他打开门,见我从头到脚滴着水,便转身去拿干毛巾。我踢掉脚上浸满水的靴子,随手拨开贴在脸上的长发,他就在这时把毛巾盖在了我的头上。我心中一阵恼火,抓了几把才把毛巾扯下来,气急败坏地将他推开。他问,你怎么了。这是句温柔的日语,特别是从这样一个干净、精致的男人嘴里说出来。
我一开始便因这温柔而不能自拔的爱上他,但有时我也会因这样的温柔而痛恨他,像爱他一样。他见我无动于衷,便走上前抱住我,把我的脸埋在他颈窝,那里有干燥而温暖的味道。我深吸了一口气,把他压倒在地上。我听见他摔倒在地时的闷哼,就不由分说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我咬的很用力,以至于尝到了血液的铁锈味。我迅捷地,却又颤抖着把他的手放在乳房上,然后撕扯着他的衣服。终于在他解开背后文胸的搭扣时感到了一丝快慰。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一直很粗鲁,绷紧全身的肌肉,在呻吟时把指甲掐进他的手臂里。我知道我本就清瘦,这么干会让自己变得棱角分明,毫无柔软可言,这对与我做爱的男人而言,无疑是糟糕的。而他,他在我的身下,微微地笑着,呼吸微微急促,双手缓缓抚摸我的脸庞,乃至整个身体。我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从颤抖的乳房中间,看着他微笑,看着他的头发顺从地倒伏在地上。
我恨他,高潮来临的那一刻,我咬着牙想,到死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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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马路上慢慢只剩下了公共汽车,雨水打在后院的阔叶植物上,辗转几周坠入土壤。有橱窗外的人越过书架,看见了吧台上忽明忽灭的火光,他们驻足片刻便又迈着同样的步调远去。声响和色彩都湿透了,找不到一个拧干的地方。到了这儿拧干,这里就变得潮湿,湿气又让它们水气十足。哪里都是潮湿的,而潮湿又总是液态的悲伤。
我一定是困了,所以想到了这些混乱的东西,就像学生时代在语文课上犯困时觉得能用基本不等式解开文段间的意义一样,当时我以为我醒着,旋即意识到了逻辑的问题,就恍然醒转。
所以我又惊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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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灯关了吧,我哑着嗓子说。他看了我一眼,缓缓把笑意藏进嘴角,起身去关灯。灯灭了,窗外的夜色忽然亮起来。我沉默着,倒是他,平时总是皱着眉头让我少抽烟的他,抽着了一支给我。我张开嘴,他便放在了我的唇间。
黑暗里,我们赤裸地坐在地板上,衣服湿漉漉地堆在一旁。烟气盘旋而上,我眯着眼看他不紧不慢地穿衣服。看他修长的身体上清朗流畅的线条,和在双手举起时依稀看得见的两肋的骨骼。头发服帖地垂在脑袋上,好像怎样也不会变得狼狈。
我注视着他把睡裙放在我身边,挨着我坐下,若有所思地看着厨房油烟机上未灭的灯光。我问他,你会不会恨我。他笑了,用哄孩子的语气说,怎么会呢。我站起身,拉开窗户,把烟头啐出去,风雨声突然灌进房间,随着窗户迅速地被关上,屋里又恢复了静谧。我在他的目光中把睡裙穿上,可是我会,我说出这话,像是咳出了卡在咽喉的石子,不自觉地笑了。转身拿起一支烟,打火机的声响在黑暗中分外清脆。
九野小姐的话,果然是个单纯的人呢,他笑着说,单纯到透明的心灵才能轻易被外界影响吧。
这时候我才明白,我是多么受天气支配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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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里的新书还没有归类,吧台上的酒柜需要补充,门口还有客人进出留下的大滩水渍,和印满污泥的地毯,视线所及之处便有书放错了书架,眼前还有几只留着口红印的高脚杯。它们在雨夜里沉默,闷声不响地要求我去完成。我在黑暗中缩了缩手脚,终究抵不过这样无声的抗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伸了个悠长的懒腰。
我在灯光下走了几步,想象着光线从头顶渗入,钻进血液中流淌的样子,手脚慢慢从僵硬中恢复。我咬着烟,从手腕褪下橡皮筋,把头发轻轻拢在脑后,烟灰掉落在衬衣的口袋上。我望着架上一本用片平假名装饰的书,想到我应该在当时反驳他,告诉他我只是体内一片黑暗,而下雨,下雨是整个世界变得和我一样糟,就再找不到搁置希望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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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夏夜里温热的风,扬起发梢,触到双颊,抚过双腿间的空隙,亲吻到每一寸的皮肤,也助长了火势。火舌在空中翻滚,在我的眼中肆虐。我一字一句地阅读高中时的所有信件与纸条,和偶尔兴起的几段文字,读完一张便丢进火里。那里燃烧着母亲为我购置的衣物。我看见一个与我面容相似的女孩,身穿白色短袖和淡蓝的背心裙,正提着一瓶烈酒,嘴角挂着一行酒痕,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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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口的风铃轻响。我正站在吧台的水池前洗着酒杯。我抬头瞥了一眼,一个扎着马尾的姑娘向我微笑了一下,把雨伞扣在了伞架上,脚步轻微地朝店内走去。我低下头时,好像还能看见她的眉眼。现在是晚上十点,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候来书店呢。我想到这个问题,却丝毫不对答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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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我将记起她的样子,记起百褶裙、白衬衫,和罩在外面的青色毛衣,记起黑色裤袜勾勒出的小腿,和因寒冷而略显苍白的嘴唇。那将是个饱满的午后,这个形象毫无征兆、毫无缘由地闯进脑海,具象成雨季夜晚中疲惫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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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我在哪里可以找到英国诗,我领她去了,她又问我能不能帮她拿下书架顶端的那本,我望了眼矮我一头的女孩,微微踮脚摘下了那本诗集。她笑着说你果然好高啊。我惊讶于她的注意力竟然在我而不在书。
我将她要买的书装进纸袋,顾及雨水沾湿,又套了个塑料袋。她注意到我的动作,又笑起来。她笑时两边嘴角同时推开,聚起两个浅浅的酒窝,很是好看,不像我总是不自主勾起一边,嘲弄似的。
你这儿还卖酒吗,她问。我点点头,在台面上用手指推过去一张酒水单,问她要喝点什么。随便吧,都行,她搓着手坐到吧台椅上,一下子高了半个头。我随手倒了一杯Jim Beam,打开烟盒,推出一支问她介不介意。她眉头轻蹙,却摇了摇头说不介意。我把烟收了回去,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和她留在台面上的酒杯碰了碰,勾起一边嘴角,端起酒杯,向她邀请地轻挑下眉毛。她笑意盈盈地看了我一眼,捧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酒色把她发白的嘴唇染红。
她说她只是想要枕边有本英国诗,于是就起了床。
我只是喝酒,听她讲自己的事,直到沉默填充在我们中间。窗外雨声不息。
我叹了口气,雨季才刚刚开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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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我将了解到,她想到什么就会马上去做。我同样会了解到,她同时异常地擅长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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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碰了碰我的酒杯,叮得一声脆响,再抬头将它饮尽,笑着说,雨季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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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她看起来要年轻的多,在脱去所有衣服,洗去遮盖脸上雀斑的妆容后,她看上去年轻得多,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我用指腹由下而上扫过她的全身,然后反复摩挲着她肉嘟嘟的脸颊。
那时我倚在床头,解开了长衫上所有的纽扣。她忽然笑了,左手把长衫缓缓褪下我的肩头,右手绕到背后摸索着文胸的搭扣。我任由她这么做了,也将双手搭在她的腰上。她解开以后又把我右肩的袖子脱下。等我把长衫从身下抽出来丢到一旁后,她才从前面一把扯开我的黑色文胸。她垂下眼帘,笑了一下,又把嘴角放回原处。
她的双膝落在我的身体两旁,挺直脊背跪立着,往日深棕的马尾此刻优雅地散落,轻柔地搭在小小的肩上。我倚在床头,抚摸她的腰身、大腿和甜蜜的小腹,那里有一种类似柚子的清香。
她是骄傲的。
她的双手搭在我肩头,任我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留有烟蒂烧伤疤痕的手,在她身上自由又放肆地游走。
她一定是骄傲的。
她说,你什么都没有穿。我把目光上移,与她视线相接。但你并不是赤裸的,她居高临下,直视着我因情欲而升温的双眼,什么时候我才能看见你赤裸的样子?
她理应是骄傲的,她具有一切应当骄傲的资本。她那么年轻,那么美,她的身体。她本性就是骄傲的,所以即使在这样的身位下,依然抬着下巴对我说话。当我抚过她阴唇的时候,她终于战栗了一下,又毫不示弱地托起我的乳房,抚摸上面精细的文身。我揽过她的后腰,将她拉了下来,她却咬住了乳头。我揉了揉她的头,捏住她的下巴,缓缓抬起来,然后用口舌封住她那张骄傲的嘴。
她紧紧地拥住我,泪水滴到我的脸上。
她像她看起来那样甜美,甚至甜美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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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以后她常来店里。她就像是被玻璃罐贮存起来的阳光,在厚重沉闷的雨季上破开一个空洞,灌入些许干燥的气息。
她与我喝酒,同我聊起诗。我告诉她,生活是酒,而诗是诗人大醉后的呕吐物。她笑起来,引得我不由弯了弯嘴角。那是雨季时的黄昏时分,天光昏暗,使人透不过气来。可我,我有了,我找到了排解的理由。
她问我,九野是什么,为什么要管一家书店叫九野。
我说,是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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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在笔记本上写下,陆九野。
听起来像个日本名字呢,那天的阳光很好,从图书馆的窗户斜射进来,把他仔细梳剪过的头发照得泛黄,看来我们很有缘分,九野小姐。我笑了,这话在这样的男人口中,一点都不显得刻意。他邀我到外面的草地坐一会,我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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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悄然而至,雨的压抑会慢慢褪去,在灯火掩映下披上柔软的外壳。她有些醉了,眼神飘忽不定,总是滑向我的领口。由于过高的缘故,我的衣服总是有些松垮地挂在身上,藏青长裙一端的领口几乎要滑下肩膀。我猜想她在看我露出的锁骨和肩带,这是我引以为傲的地方,它清晰却阴沉,放荡而悲伤。我享受这样的注视。我必须相信自己是好看的,这样才能继续生活。
我猜想她和我一样。
我猜想她爱我。
我不敢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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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信的落款,清秀的笔迹写着:陆兰婷。
我把它撕成一张纸条,将信揉成团丢进火焰中,它迅速化作几点火星,消失不见。
那是很久前了,那时我十八岁,发了疯地想要杀掉从前的自己,销毁一切存在过的证据,依稀觉得这样才会自由。但是我们逃不开,永远逃不开,月光把我举起的名字照亮。我忘了这是我在当时想到的,还是现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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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男人的回忆已经不真切了,两年前用积蓄开了这家店以后,我本就不大的社交圈更是急剧缩小。所以我所记起来的那些情人,都是模糊的,又融合成同一个形象。因此那个日本男人在我的回忆里有时会有浓密的胸毛,粗壮的手臂和刺着刺青的硕大性器。这多可笑,我本以为他是不一样的那个,可我甚至记得那样的性器在体内作乱的感觉,即使是现在都依稀在阴道壁上感觉得到,却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那三颗排成正三角形的痣是不是在他的背上,我也记不清了。
我这么告诉她时,她显得有点不快。我没想到自己还能说这么多话,这两年里我与对上眼的客人做爱的次数都比这个雨季以前所有日子里说的话要多。
也许你该多出去走走,她说。我说也许吧,我不想在雨天出门。
她两边的嘴角同时上扬,眼里却噙满了泪水,可是雨季还那么长。
雨季还那么长,长到看不见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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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我接吻。
她用舌尖抚摩几乎淹没进纹身里的乳晕。
她咬住耳垂,她啃咬覆盖在锁骨上的皮肤。
她舔舐沾满体液的手指,半睁着眼睛,头发粘在嘴角。
她拿着两头都有阴茎的自慰器,泪水涟涟地看着我。看着我用身体把它吞入体内。
她忘我地吮吸着此刻连接在在我下体的阴茎。
她的手臂搭在我的肩头,十指在我脑后纠缠在一起。头向后仰着,我听见她不自觉从口中漏出的呻吟。
小巧精致的乳房在我面前高高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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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浸满了雨水翻起的泥土的味道,水汽给红绿灯打上一圈光晕。我们站在斑马线的一端,伞下。当视线定焦在远处的时候,过往车辆就汇作色彩斑斓的河流,带着匆忙的姿态奔涌而去。
她夺下雨伞,又把我的左手举过头顶,搭在她肩上。我迟疑片刻,把右手的纸烟叼在嘴上,然后缓慢而坚定地拿过雨伞,左手向下垂,揽住她的腰。
雨下得太久了,纸烟抽起来有淡淡的潮味。
她说她其实喜欢下雨,更喜欢下雪。她说等她毕业了一定要在冬天去一次千岛。,看白雪覆盖在海滩的岩石上,岛屿植物宽大的叶子上。
我吐出一口烟,弯下身,左手隔着她的脑袋把烟取下来。我在她耳边说,你会有机会的。再把烟咬回去,站直了身体。
对面的灯跳绿了,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她把头轻轻靠在我身上。
有雨珠顺着伞沿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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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我将记起她的体温,她小腹深处柚子的清香。那时阳光从玻璃洒下一片灿烂,我躺在床单上,不着片缕,被子凌乱地踢在一旁。沾染着经年烟味的手指从额头轻轻滑过,途径鼻梁,嘴唇,双乳间的空隙,停在了小腹。我借此回忆起她身体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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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他微笑地看着我,正在系衬衫的纽扣。
我双手支着身体坐起来,揉了揉蓬乱的头发。
窗外有水滴落地的脆响,那是雨后初晴时分所特有的声音。
他仍是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为我端来盛在精致食器里的早饭和一杯温度适宜的热水。我捧起热水喝了一口。感受着它划过食道,涌进胃里,泛开一阵暖意。他在床沿坐下,注视着我走下床去洗漱。
在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他从后面抱住我。我握着梳子的手僵在半空,转过头与他接吻,手臂缓缓放下。在这个绵长的吻之后,他揉了揉我的头,用一贯的温柔语调说,以后我不在身边,请九野小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惊讶地抬起头,他笑意更浓了,对不起,因为九野小姐并不爱我,对不起,我不能再缠着九野小姐不放了。他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放进口袋里,一步步向后退,他说,再见。
不锈钢门轻柔地关上,笑意凝在半空,和床头的早饭上悠悠浮动的热气一起,被久经洗涤的阳光环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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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突然见到镜子,见到夜里在玻璃上的倒影,总觉得那不是我,与想象中的自己总有些出入,动作、神色甚至五官。我对她说了这件事,我说我疑心肉体它自己蕴藏着另一个意识,在我的精神统治不到的阴暗处,像地下党或兄弟会一样,它按自己的喜好和审美,组织着我无法控制的长相。
她靠在我怀里,头枕在乳房上,声音因纵欲而显得疲惫,也许吧,不过你该庆幸你的肉体审美不错。我笑了,咧开嘴笑,又无声地合拢,吸进一口烟。她把手中的烟蒂随手丢在地上,从身旁又拿起一支,凑到我嘴边借了个火。原来她是会抽烟的,这一点我从没想到。
我指了指地上还燃着的烟蒂,要是烧起来,把房子点着了怎么办。
她的脑袋舒适地左右转了转,这种死法不是挺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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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将记起她的谎言,在千岛海滨的一块石头上,已经入冬两周了,千岛却迟迟没有下雪。我坐在那块石头上,握着一个钢壶,喝着52度的白酒,一口接一口。
我记起她并不是为了英国诗才深夜起床的,事实上那个晚上她从未睡下。我早该发现她就是那个会在窗边驻足片刻向里面张望的人;我早该发现处于狩猎一方的其实一直不是我,她早已用纯真和甜美布下了情欲的罗网;我早该发现她喜欢着事物不真实的样子,而这正是她喜欢雨雪的原因。
我灌下一大口烈酒,海风把长发和围巾一起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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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着说对不起,一遍又一遍,却条理清晰地讲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叼着一支万宝路,将它在空中缓缓转着圈。我听她说父母的意愿,听她说雨季赶上她的长假,而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到陌生的城市久住,听她说即将到来的别离。
抽完这支烟的时候她仍垂着头断断续续地道歉。我摆上两个杯子,倒进Jim Beam,端起一杯。她呆住了,抬起头,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我向她邀请地轻挑下眉毛。她笑了,两边的嘴角同时上扬,聚起两个浅浅的酒窝。我与她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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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将在暖黄的灯光下,扫视过书店里翻阅过的无数书籍,第一次拿起笔,一支精致的、做工上乘的笔,在质地细腻的纸上,避开一切忌讳,任由思绪胡乱倾泻,像她的长发,像遥遥无期的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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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起她的下巴,舌尖扫过两边的泪痕,吻上她柔软的双唇。我们隔着吧台拥吻。我想要把她抱起来,两手上托。她却迫不及待地站到了高高的吧台椅上,纵身跃进了我的怀里,我重心不稳,不由地向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酒柜上,我听见酒瓶在木板上摇晃的声音,然后它倒了,碰倒了与之比邻的一大片,它们一股脑砸在地上,发出连贯而清脆的声音,升腾起浓烈而馥郁的酒香。我腾出嘴上的功夫,笑着说这就是你的临别礼物了,最后两个字没有说清楚就被堵上了嘴。
她两腿环在我的腰间,我学着从前的情人抱我那样,一边接吻一边向内屋走,却在后院就支持不住,跌进长得已有些荒芜的草地。雨丝软糯无力地落到我们身上,经过长久的等待才渗进衣料。她的发丝上滞留着小小的水珠。
她亲吻我,泪水与汇集成滴的雨水一起落在我脸上。她熟练地脱去我的衣服,再麻利地甩去上衣,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扇面,丢在一旁。
她俯下身,因我的抚摸而通身颤抖。她不住地哭泣。
越过她的肩膀,我看着渐渐干涸的天空,盘算起雨季伊始的日子,此刻它惨淡得发白,竟让人觉得阴沉灰暗是难以想象的了。
我咬了咬她的耳垂,把她的脸埋进颈窝,在她耳边细语,雨季就要过去了。
她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耸一耸,却把哭声压抑在了咽喉深处。我轻轻揉着她深棕色的长发。
雨季就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