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關我事|2017年紀念六四
(本文發表於2017年6月4日,《蘋果日報》)
特朗普宣佈美國退出「巴黎氣候協定」,並非一件特別叫人意外的事,因為這是打從他競選總統開始就懷抱不棄的重要主張。那天他在白宮玫瑰花園發表演說,現場掌聲一片,一樣不足為奇,因為這個決定的背後本來就不只是他一個人的信念,而是不少美國人的共識。我甚至還覺得他那番話的邏輯是很親切、很熟悉的,無非就是別跟我說那麼多地球全體的利益,下一代的福祉,我要的就是我們當中一部份人,乃至於我自己,此時此地看得到的好處。這算是自私嗎?是的。但更精確地說,那是一種非常奇詭的「活在當下」。過去一百年美國工業化過程的碳排放總量和今天的我沒有關係,所以我不必追溯什麼「歷史正義」,總之今天中國和印度這些後發國家的排放量可以比我多就是不公平。未來一百年美國會受到全球氣候變遷多大的衝擊也和我無關,因為我更在乎的是現在這一刻有多少美國企業的利益受損,又有多少美國工人失業。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我只活在今天這一剎那,而且應該活得好,而且不必慚愧。
如果我把這種態度扯到「六四」,你可能會覺得太過牽強。但是請仔細看看今天香港一些青年對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的想法,難道不就是一句「唔關我事」嗎?因為現在的我只認同我是香港人,所以當年發生在中國的事情和我無關。因為我只關心眼下港人的利益,所以在我的定義之內,二十八年前讓幾百萬香港人湧上街頭的事情就都不算是「本土」了。好些朋友如江瓊珠與陳景輝,始終不懈地要把「六四」座落在香港本土的脈絡之中;但不管他們費了多少口水筆墨,費了多少心思,舉出過多少史實例證;只要我不承認那是「本土」,它就不「本土」。因為我的「本土」只有二十年、十年,甚至今年,你們三十年前幹過什麼事和我沒有關係。
同樣地,這個「本土」有沒有未來和出路也是和我無關的。「支聯會」要建設民主中國的宏願是痴心妄想,「民主回歸」的論述已被證明是幻夢一場,然後呢?我們要的是獨立,是「永續基本法」,是「回歸英殖」,是什麼都好,只要不是和中國搞在一起就好。但為什麼這些林林總總的本土大計會比「建設民主中國」更簡單,會比「一人一票真普選」更可行呢?為什麼我們今天不能全民直選特首,將來卻可以脫離中華人民共和國而自立呢?我兩年多前在此寫過幾篇東西問過這個問題,直到今天我還是要問,因為我始終看不到一個有說服力的答案。也許,答案並不重要,幾十年後香港變成什麼樣子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只是我今天的取態,我討厭中國,我愛香港,如此而已。
我愛的這個香港沒有和我不一樣的人,沒有利益和我不一致的人,也沒有和我信念相矛盾的人。香港還有人要悼念六四嗎?那些人一定不是真正的香港人。香港還有人要聲援內地維權人士嗎?他們一定是「賣港賊」。我就是「本土」,「本土」就是我。
在特朗普身上,在香港一些年輕學生身上,我看到一種很不可思議的共通點,那就是切割。和本該不可割捨的過去切割,往昔世界工業發展的歷史和我沒有關係,二十多年前香港發生過的事情也和我沒有關係。和不可能不與之相互影響的「外部」切割,全球其餘兩百多個國家和我沒有關係,中國再怎麼樣也和我沒有關係。和我們「內部」其他人切割,凡是與我看法不一致的大企業都不能代表「真正美國人」的利益,凡是與我觀點不相通的社運組織也都不能算是站在「真正香港人」這一邊。於是那最純粹、最本真的「美國人」或「香港人」,就是經過一連串的切割之後,既沒有過去,也顧不到將來;既不與遠親為伍,復不認近鄰為友的,蒼白的、懸峙的、原子化的我了。在我看來,這就是今日右翼民粹論述的一個邏輯特點。
有意思的是這種思維模式在今天的中國是會受到讚許的。我記得多年前在一次小規模討論當中,有人提起了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老舍臨死前那一天的事。那一天下午四點,他和蕭軍幾個人從「文聯」被押到了北京國子監,一群革命小將一邊放火燒京劇戲服,一邊用木刀和藤條毒打跪在地上的這些「反動」文人藝術家。被打到頭破血流的老舍後來回到「文聯」沒多久,晚上七點又給一幫北大女生糾出來批鬥,一路批一路還用皮帶抽打。第二天晚上,這位以《茶館》聞名,以《陳各莊上養豬多》為最後公開發表作品的一代文壇鉅子,終於自沉太平湖。好幾個內地學生紛紛感慨:「那真是個殘酷的年代呀」。
「那真是個殘酷的年代」、「那真是個不可理喻的年代」、「那真是個荒謬的年代」……,在這個高舉中國文化價值的時代說起這些舊事,我總是會聽到青年如此慨嘆,彷彿「文革」、「反右」、「大躍進」和「鎮反」都是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事。問題是「那個時代」真的過去了嗎?當年是誰用皮鞭抽打老舍?是誰逼令他跪在地上?是誰在放火燒書燒戲服?那些人大概全都活着,甚且可能活得不錯,從「那個時代」一直活到了這個時代。也就是說,荒謬年頭幹荒謬事的人全都還在我們身邊。你怎能說這只是「那個時代」的事呢?
不過若是繼續追問下去,想要發掘更多課本所不傳的史實的話,那就會犯上「歷史虛無主義」的罪了,是妄圖以歷史否定中國共產黨領導地位合法性的重大錯誤。但只要你不問不說,假裝發生過的事沒有發生過,假裝仍然活着的兇手與受害者皆不存在,歷史就不虛無了。你的歷史觀不虛無,你就安全了,你就可以好好地活着了。所以每當香港媒體問到在港內地學生關於「六四」的事,都一定有人會答:「那是歷史上的事,和我今天的生活沒有多大關係」。
對,要緊的是唯我今天活着。在這一點上,香港那些視中國如仇讎的青年學子,實在與他們的部份內地同學沒有太大分別;儘管他們以為自己是自由的,而對方是「被洗過腦」的;儘管他們一邊認為自己愛香港,一邊認為自己很愛國,好像都很正義,很有價值要堅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