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回到那一刻
計程車飛馳在延安高架上,我習慣性地看向天空,腦袋完全放空,偶爾掠過一絲忐忑不安的心情,隨即被天空散漫的雲朵拂拭掉,誰知道呢?25歲的我,心比天高。本來在休假中,被突然叫回去公司,說老闆要找我談話,我想,應該不會是我想的那件事吧?
我被指示進去一個小會議室坐著等合夥人來約談。她是我老闆的老闆的老闆,我用上全身的力氣坐正,又放鬆,再一次坐正,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淡定,仿佛是跟一個平輩喝飲料的約會而已。兩年前面試的時候,我就是以一個無知者無畏的心態配合規則演出,得到了這個工作機會。要結束的時候,也要演全套吧。我心裡這樣想。
女合夥人坐下,拿出一疊文件,擺放在我面前,"根據年終考評的結果,你的結果是below expectation......"我的頭一下子熱了起來,後面的聲音開始灌入,卻無法作出反應,"......所以,以目前的條件,公司不會再跟你續約了。你看一下文件,沒有問題的話請簽字......?"
我知道之前有同事被約談的經驗,據說,他們有開過一個小黑會,要資遣1/3的人,沒有人幫忙說話的人就會被幹掉。我有心理準備,我不是那種特別討人喜歡的下屬,再加上,沒有會計師證照,沒有上海戶口,對他們來說,資遣的成本差很多。
不管怎樣,我就這樣成為了零八年亞洲金融海嘯中遇難的又一員。在那之後的幾天裡,我依舊去公司,辦理各種手續,收拾辦公桌,心情宛如屍體般載浮載沉。公司的好朋友跑來問我:那你打算怎麼辦?我想了三秒鐘後說:出國讀書吧!這純屬搪塞之詞,讓自己聽起來不那麼悲傷,以及,我期待她去跟她的那位senior,我的暗戀對象,匯報這個消息,或許他會來關心我一下?
最後一天,我抱著一個大袋子走出光鮮華麗的外灘大樓,難得在還看得到天光的時候走出這棟樓,竟然有一種輕鬆愉快的心情。當然,下一秒,我就嘆一口氣,默默走去ATM機,查看余額:有大約五萬塊人民幣。好像可以撐一陣子,找下一份工作,但是......我突然好想順勢逃離這個場域一陣子。前一天,跟同樣被資遣的同事聚餐,一桌外地人,有人苦笑,有人憤怒,也有人很開心,說:要去開奶茶店了!而之前跟我互動頻繁的曖昧對象那幾天竟然完全沒有出現,連打個招呼,吃一頓午餐都沒有。而我,也沒有任何勇氣找他聊一下(半年後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他也計畫去商學院進修,想要約吃飯交流下考試和申請經驗。那幾年,我還真的把他當朋友一樣約吃飯,聊留學生活,但心裡真的有點悶)。
我有一種徹底被放棄,悠悠地滑落谷底的感覺,很踏實地感受到痛苦和負擔:我以為我可以在這裡獲得自由,在本不擅長的領域習得養活自己的能力,我還以為可以淺嚐愛情的滋味。長久以來,我的想像很豐盛,行動缺缺。而躺在谷底與大地連接的當下,卻持續感受到行動力的召喚,我的身體告訴我,不管是什麼樣的行動,只要先做,先活過來,就對了。
後來,我真的試圖用出國讀書來轉移注意力,小鎮做題家的體質相信,泯滅天性地在不擅長的領域持續精進,是唯一可以贏得社會和愛人尊敬的方式。有一天,我路過上海新華社,站在對街,怔怔地望著那三個大字,出了神,想起了我的記者夢,然後又當場恨恨地把它給掐滅了(現在看來是蠻不可思議的,但你要相信,當時生猛的南方報業集團確實是能開啟年輕人的記者夢的媒體)。
當月沒過多久,我的老破小出租屋遭遇了入室行竊,電腦被偷了,我在旅館待了好幾天,才住回去。買了新電腦之後,我開了一個文件夾叫"further education",把準備讀書的材料一件一件放進去,我又開了一個文件夾叫"memory",開始寫日記,療感情的伤,也寫一些日常心得。申請完學校之後,又馬不停蹄地開始做兼職和志工。買完去美國的機票之後,銀行卡裡只剩下幾百塊人民幣,真的是不得不離開了......
中年之後,我就很少感受到年輕時那種"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的境地,一些時候,我甚至懷念起在出租屋讀書,寫日記,上英文補習班的日子,那種時時如履薄冰,不得不稍稍用力保持平衡的刺激狀態。
我想要回到走出外灘大樓那一刻,並不是因為那時有多美好,相反,那時的我感覺被一棒子打落谷底,腦筋一片空白,但我知道我會想出辦法來的...人生中,我有無數次回到那一刻的體驗,每一次我回想那時的我如何默默地找回可以用力的方向,然後把那個力量一點一點回傳給當前的自己。
同時,我想要回到那一刻,進入另一個平行時空,在那裡提醒自己,要尊重自己的感受和天性。如果我是一隻小鳥,就不要拔掉自己的羽毛,只為了裝上一對老鷹的翅膀,那個或許可以幫忙一次飛得更快更遠,但那種不舒適的感覺,終究很難飛得很久。
以及,真的不要再假裝自己能跟機靈鬼兒當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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