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便士与月亮
有时我会觉得朋友比亲戚更珍贵。朋友是自己选择的,亲戚则没得选。每个人都免不了有几个讨厌的亲戚,可不会有太多讨厌的朋友,毕竟如果讨厌也就做不成朋友了。知己难求,久经历练的友谊就更难得。好多朋友只是阶段性地陪你走一程,之后便相忘于江湖了。人生路线一旦错开,即使久别重逢,也难以再续前缘。所以,卡特琳能与马克重拾友谊,我很为她感到高兴。毕竟朋友总是老的好,尤其是上了年纪之后不再有动力结交新人,少一个老友就永久减少了一个朋友名额。
第一次见到马克,应该是在去年夏天纪念莱昂纳尔去世的聚会上。那次聚会到场一百多人,大半我都不认识,虽然卡特琳给我介绍了马克,可当时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自从莱昂纳尔去世,卡特琳为了排遣寂寞,经常邀朋友来家里作客。后来我在卡特琳家又遇到马克几次,这才熟络起来。
马克将近五十岁,头发已经花白,总是梳得很整齐。他戴着老式的玳瑁眼镜,常穿深色的衣服,看起来很严肃,像是位小镇教师。认识久了发现他还挺爱说笑的,时不时来几句巧妙锐利的俏皮话。
他是比利时弗拉芒人,来法国已经二十多年了。他非常有语言天赋,会说许多种语言。他的母语是荷兰语,又讲得一口纯正的法语,英语也非常好。有次他去英国办公务,令对方很纳闷,因为他的英语好到让人误以为是英国人,可是听他的口音又搞不清楚到底来自英国哪里。此外他还会讲德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这几门语言我一点都不懂,他讲到什么程度我就没办法评判了。我很羡慕欧洲人的语言能力,总觉得自己嘴上的功夫差人一等。可是听说他学普通话失败,总算帮我挽回了一些自尊。
他刚来法国时就结识了莱昂纳尔和卡特琳夫妇俩,一度过从甚密,后来不知为何断了来往。这么多年来我居然没听莱昂纳尔和卡特琳提起过他。
有时距离越近的人,反而看不清楚。直到最近我才从卡特琳口中得知,莱昂纳尔晚年刻意疏远了很多人,甚至不愿意卡特琳继续与这些人交往。我印象中莱昂纳尔一向平易近人,难以想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莱昂纳尔去世之后,卡特琳重新联络旧友,其中就包括马克。
我很好奇莱昂纳尔是出于怎样的心态与一个个朋友断交,更好奇自己是怎样在他的好友名单中存活下来的。不过这种敏感的问题,我自然很难向卡特琳发问,只能藏在心里。
碰巧在一次聚会中,马克提起了这件事。当时已是深夜,我们已经喝过了几轮香槟、鸡尾酒、葡萄酒。夜晚和酒精都让人容易情绪化,想要敞开心胸,把白日里不敢说或不愿说的话宣泄出来。
马克问卡特琳,还记不记得当年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不等卡特琳回答,他就自顾自追忆起来。那天他们在超市偶遇,这之前两人已经有半年没见过面了。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戏剧化的冲突,只是友谊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冷淡了。马克决定挽救友谊,邀请卡特琳和莱昂纳尔来家中做客。约定的日子到了,两人并没有前来,只在一通电话中做了敷衍的推脱。马克为此很灰心,再也没主动联系过他们。
卡特琳坦诚地交待了当年断交的缘故,是莱昂纳尔不想再和马克见面了。时过境迁,解开当年的心结,对于卡特琳来说也是一个解脱。对于莱昂纳尔态度的转变,卡特琳也无法完全理解。她觉得莱昂纳尔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对社会积累了太多不满,上了年纪后更对凡尘俗世感到倦怠,慢慢将自己与外界隔离起来了。
随后她又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真相。马克曾经得过一场大病,他在手术前预先立下遗嘱,选择了前妻和莱昂纳尔作为执行人;如果马克成了植物人,这两人可以决定是否结束他的生命。毫无疑问,马克作出这样的决定,表明了他对莱昂纳尔的信任。可是这个委托却让莱昂纳尔很苦恼,最后甚至因此跟马克断绝往来。
听完卡特琳的说明,马克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想想看,你对朋友的信任居然被对方当成了负担,原来你无比看重的友情只是一厢情愿。卡特琳为莱昂纳尔辩解,说他并不是不关心马克,只是承受不了这样大的压力;他早已自顾不暇,无法为他人分忧了。扪心自问,如果有朋友让我做临终拔管的负责人,我真的能轻易接下这份责任吗?可是不管怎样,这依然表明马克与莱昂纳尔对这份友谊的重视程度不同,马克索取的超出了莱昂纳尔所愿意付出的。
经过这一晚的谈话,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不自觉地拉近了与马克的距离,时不时去拜访他。他住在一幢郊区的别墅,房前屋后都种着蔬菜和花花草草。我在法国认识的朋友,中年之后大多喜欢园艺,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每次去他家,马克都会向我展示新种的花草、谈土壤和肥料。我对此一窍不通,只能保持微笑随声附和,偶尔假装好奇问上几个简单的问题。
马克在一家大公司做采购经理,平时工作非常忙碌。也许正是因为工作时精神太紧张,所以才需要搞搞园艺放松心情。他一开始是做销售的,这一行压力很大,总要讨好客户,每月为业绩担忧。他怀疑自己当初生病就是因为积劳成疾。后来他转行做采购,很快就发现谈判桌的另一端同样难做,他要与销售商周旋,还要让公司相信自己购入的价格足够低。他向我抱怨公司内部的肮脏,老板把自己私人购买的豪宅跑车全都划在公司账上,他工作唯一的意义似乎就是帮这些富有的混账省钱,好让他们赚得更多。
我们有时会聊到中国。我在国外认识的朋友都喜欢跟我谈关于中国的话题,以示友好。可是无一例外,他们对中国的了解都十分肤浅。就拿马克来说吧,他对中国的所有印象都来自媒体宣传,发表的意见无非是人云亦云。他不曾读过任何一本中国的小说,没看过一部中国的电影。反过来说,尽管比利时只是欧洲的一个小国,论面积人口还比不上中国的一个省,可是中国人大概都知道《蓝精灵》和《丁丁历险记》,在美术课上听说过鲁本斯,没准还读过梅特林克、梅格雷探案,认识球星阿扎尔、歌手司徒迈。现代中国在政治、经济上崛起了,可在文化影响力上还是一个弱国。
他问我中国有什么好的小说,我推荐了《红楼梦》和鲁迅的短篇,不知道他会不会尝试去读一读。他读书的口味很老派,最喜欢狄更斯和王尔德。有一次他提起年轻时写过小说,很让我惊讶。他精明能干,事业有成,可实在不像是个会去写小说的人。
他向我解释写作的缘故,这件事还要从他小时候讲起。他出身于比利时北方的一户农民家庭,家里很穷,家人都没受过良好教育。他自学成才,是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人。父母和子女本来就有代沟,加上文化教育和生活经历的差异,彼此间的距离就更大了,仿佛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说他的父母很粗鲁,不会体贴人,从来没有尝试过去理解他。他努力学习奋斗,却被家人当成一个怪胎。他先是从小村庄到了大城市安特卫普,后来又到法国工作。他的父母是纯粹的、传统的农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他移居法国二十多年了,他们从来没有来法国看过他。虽然马克的老家没有中国那样远,可他同样觉得与自己的家人隔了很远的距离。
来到法国不久他就认识了莱昂纳尔。同样是贫穷出身、同样有自学成才的经历,这些相同点让他们走到了一起。那时马克还年轻,还对世界充满好奇,还在探索人生的可能性。莱昂纳尔充当了良师益友的角色,给马克的人生观、世界观带来了很大影响。莱昂纳尔对马克有很高的期待,他希望马克能成就一番不寻常的事业。在莱昂纳尔的鼓励下,马克开始写小说,想要成为一名作家。他写了几个短篇故事,有一篇成功发表在当地的杂志上,这让他很受鼓励。他辞去了自己很不喜欢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长篇小说的创作中。跟多数年轻作家的处女作一样,这本小说有很强的自传色彩,马克把自己人生的拼搏、理想的追求、青春的苦闷全都写进去了。半年之后他写完了小说,向出版社投稿后要么是收到格式化的退稿信,要么干脆石沉大海毫无音讯。这结果让他很失望,甚至愧于面对莱昂纳尔,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的期许。于此同时,他还要继续生活,还有账单要付,不可能一直沉浸在文学的幻想中。他断然结束了自己短暂的文学生涯,重新找了一份工作。事实证明,他销售的本领远胜过写作,在这份行业里他是一个成功者。
经过这一段人生插曲,马克突然意识到自己并非莱昂纳尔那样的理想主义者。崇高的理想自有其吸引力,但并非所有远大目标都能实现,他选择了向现实妥协。他猜测正是在这件事之后,莱昂纳尔与他渐行渐远。
我不由得发问,身为一个实用主义者,我的很多观点都与莱昂纳尔对立,他是如何接受我的呢?马克觉得这是因为我是中国人,来自于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所以莱昂纳尔的态度更宽容。而马克与莱昂纳尔太相似了,莱昂纳尔投注了太多的期待,以至于把马克的妥协当成了自己的失败。
时过境迁,我们已经无法得知莱昂纳尔的真实想法。或许他自己也理不清头绪,所以才逃避直接对质,从没有对卡特琳和马克表明立场。
马克的经历让我想到了《月亮与六便士》。在那部小说里,主人公一开始是股票经纪人,后来舍弃一切成了画家;马克曾经梦想成为作家,最后成了采购经理。比起小说中的超凡出世,被生活磨去棱角、沾染一身尘埃才是多数人的归宿。马克过着富裕安稳的日子,可我总能察觉到他的烦闷,他不满足于平庸的生活,又对此无可奈何,好像挣扎着醒来的人又陷入昏睡。假如他甘心为写作牺牲,成了一个贫困潦倒的作家,一把年纪还在为生计发愁,难道就会更快乐吗?真是应了叔本华那句话,人生要么无聊,要么痛苦。我以为无聊总可以想办法找乐子,痛苦则难以忍受,还是做一个自得其乐的俗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