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與現實間的罅隙？王菲〈百年孤寂〉歌詞分析

7 月 8 日

〈百年孤寂〉用了非常龐大的思想爭辯，試圖要一勞永逸地去解決人世間的感情狀況。它不同於許多同樣處理感情的作品，用大破大立的方式，做著思想整合、破壞與重構。

1967年，哥倫比亞作家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花了近二十年構思，最後用八個月時間寫下了曠世巨作《百年孤寂》。這本書描繪家族六代與一座城市的百年興衰史，也讓馬奎斯成為了1982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的作品被認為是一段拉丁美洲人民身分認同的寓言故事，看似魔幻卻道道屬實。

不過半世紀，受人尊稱「詞神」的林夕，1998那年身陷失戀情緒，恰巧王菲也面臨婚姻問題，與第一任丈夫竇唯離婚。於是提筆寫下多首歌同好友彼此療傷，其中一首〈百年孤寂〉最終在1999年收入於王菲第16張(國語第七張)專輯《只愛陌生人》。林夕的詞充滿華麗、蒼涼，在魔幻感的場景中切換，並試圖斷開執著、因果，走向佛理道路。使得〈百年孤寂〉這首歌成為後人失去感情依憑的沙漠綠洲，把過去那些實景，都送往了虛途。

林夕曾在新聞訪問中提到：「〈百年孤寂〉的歌詞是佛家破除我執的觀念，一如蘇東坡詩詞的『回首向來瑟縮處，也無風雨也無晴』。」鑽研佛法的他，一直透過作品傳遞自己的想法，過去同時也在許多長期合作的歌手，如：陳奕迅、王菲、張國榮、林憶蓮等，經由歌詞實踐著他的人生體悟。

在命名背景上，〈百年孤寂〉國語歌名來源於馬奎斯《百年孤寂》，也另寫有粵語版《守望麥田》，靈感則來自1951年洛姆·大衛·沙林傑的《麥田捕手》，兩首歌同樣被收入在《只愛陌生人》專輯中。

歷來許多對這首歌的分析，都會結合林夕的佛學體悟做詮釋，甚至有些人在逐句逐字解釋時，更會拉著其他林夕的作品去開展更多延伸的可能。但筆者認為，應該要回歸馬奎斯《百年孤寂》作品背後引領的「魔幻寫實主義」來探討作品本身，其實林夕不止在筆法上，更在內涵上做了相當大程度地嵌入。從音樂方面來看，也確實遵照拉丁美洲背景使用了異國曲風，成為當時甚至到現在聽來仍新穎不已的極佳之作。可惜在歌詞中鮮少有人提及這橫跨還不到半世紀的兩部作品，如何出彩地結合，最後形成歌詞讀來容易，底蘊卻厚實的雋永之作。

先說結論，筆者認為這首歌最重要是在說「卸下主觀判斷，才能放下對事物的執著。而人是信念而生的動物，試著在一次次難關中修正眼前所見的『現實』才能讓心永保平和。」它導引自虛幻寫實主義的真諦其實專注於「現實」，但這個現實是在一切理性未建構之前（可以簡單想，就是當「椅子」還未被命名為「椅子」之前），最後結合佛教中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把一切現實看做是虛妄，慢慢卸下執著與偏見。

這首歌結合虛幻寫實主義與佛學，在面對任何關係的離散時，請別問對方「為什麼？」因為那些答案你無法干預、偏執也只會讓自己受傷。最好應該在過程中找到形塑自身信念的方式，把自己照顧好，心才能再回歸平靜。

本篇將以段落分析，帶讀者體會林夕如何用「轉化、意象營造」的方式，穿插真假、虛實來串接作品，體會他的絕妙功力；接著整理三點重點賞析來提供發想與討論方向。

段落分析：

這首歌簡單分三段，主歌(A)兩段；導歌(B)兩段；副歌(C)兩段經過門後再重覆兩段。為分析方便，筆者會將兩段主歌放在一起進行分析，接著才會是導歌、副歌段落。當然，每個段落會有小結以及結論，想快速知道大綱的讀者，自然可以走這條快速道路。

心屬於你的我借來寄託
卻變成我的心魔
你屬於誰的我剛好經過
卻帶來潮起潮落

風屬於天的我借來吹吹
卻吹起人間煙火
天屬於誰的我借來欣賞
卻看到你的輪廓
－主歌(A1、A2)

主歌段落整齊，幾乎是對稱存在，而在句子之中也用了層遞來處理，也就是從「心屬於你的」到「你屬於誰的」；從「風屬於天的」到「天屬於誰的」，目的凸顯「誰」，把相較具體的事物導向虛無，到最後你向誰「借」這些情感呢？

接著兩段主歌分四件事，其中三段用到轉化中的「擬人法」，因為以正常邏輯來思考，「借」是雙方都同意才能完成的事情，然句子中的受詞為「心、風、天」本不具生命，因此用擬人的方式「借」來寄託、吹吹和欣賞。

再來是這三段後帶來的結果，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本來只是「將我的心放在你那裡寄託，卻發現最後糾纏不清，成為了心魔。」；「想吹風散心，卻又撩起了俗塵之中的愛恨糾葛。」；「欣賞萬物生機，眼前所見卻哪裡都是你。」

從第一段主歌的「偶然撩起心波」到第二段主歌的「逃不了內心想著對方」，這樣的連結看似順暢，體現了歌者經歷了緣起，卻接受不了緣滅的過程。透過轉化，模糊了虛實之間的連結，但如果單純用「擬人法」來做分析，會發現前面一直沒討論的「你屬於誰的我剛好經過卻帶來潮起潮落」與其它段落不同，還原句子後「我剛好經過『屬於誰』的你(面前)，卻([給]我的內心)帶來潮起潮落」會發現完全不做轉化了，與主歌其它三句對比明顯違反了林夕在創作過程遵循工整漂亮的句式及文法。如何解？

也許我們試著把既定印象打破，拋開「正常邏輯」，讓這些事物都有了生命。把不具體卻感受得到的「心」和「風」、看得到並被定名的「天」，以及實體存在的「你」都歸為看得到的「現實」，他們都真實存在。會發現其實林夕在創作這些句子的過程，可能正一步步透過「細思不合理」，慢慢將你導向「不去思辯這些是否虛實」。人們通常為這樣的筆法安上「魔幻寫實主義」這樣的名詞，簡單來說是接受「所有虛實皆為現實」的主體。我們先記著這個名詞和關鍵意思，後面賞析時會再來仔細說說這件事的推導過程。

主歌小結：主歌採用些許不整齊的文法句式，暗示讀作品時需要鬆綁「正常邏輯」，埋進「所有虛實皆為現實」的魔幻寫實主義手法

兩段主歌充分使用了「層遞」、「轉化」等修辭，但卻在「你屬於誰的我剛好經過　卻帶來潮起潮落」與其它主歌句子比較中，顯得有些侷促不工整。但如嘗試把所有「正常邏輯」下的虛實鬆綁後，就能讀順主歌內容。說明林夕可能在創作過程本身就用了「魔幻寫實」的筆法，將所有虛實歸為現實。

都是因為一路上一路上
大雨曾經滂沱證明你有來過
可是當我閉上眼再睜開眼
只看見沙漠哪裏有什麼駱駝
－導歌(B)

導歌要解決的是主歌「無從解脫」到副歌「打破束縛」的過程，來做出歌曲張力。可以聚焦在林夕另一項相當厲害的筆法「透過推疊景物、動作去產生『孤寂』的意象」。

馬奎斯曾提到「孤寂的癥結在於『沒有足夠的常規手段讓人們相信我們生活的現實』。」［註1］這是第一層堆疊「孤寂」的意象，接受上一段對虛實皆為現實這件事後，我們同樣就不必去惦記一眨眼從大雨滂沱變成沙漠是不是在夢中，試著撥開那些常規，體會更多的孤寂。

接下來這樣的意象會推滿整個段落，源頭來自於「單一、單人行進在路上」：重覆「一路上」代表時間漫長，路徑單一；「證明你有來過」代表你是在尋找對方的蹤跡，那必定是獨自一人；「大雨」和「沙漠」這龐大的景物去對比自身的渺小，凸顯了孤寂感。最後「駱駝」代表沙漠中的生機與救贖，連這樣的依憑都沒有了，再添上一層孤寂感。

導歌小結：導歌營造「孤寂」的意象，做出歌曲張力，準備迎接打破束縛的副歌

為讓讀者接受「所有虛實皆為現實」的魔幻寫實筆法，林夕透過「不符常規手段營造現實畫面」的方式強化概念，也逐步營造「孤寂」的意象，接著用「單人旅途」、「大景物對比自身渺小」、「最後失去唯一憑藉」的方式來強化感受，進而營造作品的張力。

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沒什麼執着
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
悲哀是真的淚是假的本來沒因果
一百年後沒有你也沒有我
－副歌(C)

副歌歌詞營造整首歌的最高潮，在這工整的句子中拆開為兩部分，一是真假、執著、因果的分辨，二是這「百年」說明了什麼。

林夕將所有虛體事物安上「真的」，如：「背景、悲哀」；實體物件安上「假的」，如：「人、淚」，用意為何？其實是要再次強化魔幻寫實的「虛實皆為現實」的概念。同時這也和佛教所說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吻合，任何有形物質皆為虛妄，終將覆滅。加之「百年」一詞進入，拉近了虛實距離，重新導向這些事情都會存在，也必定會覆滅。

於是不必爭論真假，它們都一樣；不必分辨因果，因為一切緣起緣滅都是註定且不變的。

副歌小結：虛實皆為現實結合佛法萬物皆空，放下我執，回歸平常心
經由真假、虛實交錯排列的方式，強化「虛實皆為現實」的概念，同時也與佛法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相吻合，再透過「百年」大幅度拉近了虛實之間的距離，因為一切終歸覆滅，放下執著、不問因果，回到平常心。

作品結論、孤寂來自貪嗔癡，百年坐看緣起滅

用整體句式上的文法小瑕疵導入馬奎斯魔幻寫實的概念，並實際發揮在導歌段落，營造「孤寂」感。最後用佛法鬆綁我執，回歸平常心。林夕巧妙將中西不同地域觀念結合，令人驚喜。
在面對關係的離散，請別問對方「為什麼？」（如: 愛應該存在，為何消失了？）－卸下主觀判斷，才能放下對事物的執著。
人是信念而生的動物，試著在一次次難關中修正眼前所見的『現實』，才能讓心平和。

重點賞析1、句法工整是作詞者匠人精神的展現，但反手透過小差錯也能製造驚喜亮點

整首歌驚喜點莫過於林夕在主歌採用與其它句子相異的句式、文法，來破壞讀者對虛實事物的掛懷，並在導歌中落實魔幻寫實的筆法，使〈百年孤寂〉與時代巨作相合，提升作品的廣闊度。

重點賞析2、在理性發生之前，認知一切存在，也終將結束－看林夕如何將魔幻寫實主義與佛學結合

魔幻寫實主義在馬奎斯的《百年孤寂》發行後，成為一種敘事文學的創作技巧。表面上看會發現故事中的因果關係看起不合乎現實，例如在《百年孤寂》中有荷西·阿爾卡迪歐離奇死亡後，血一路輾轉流到了母親烏蘇拉面前，順血而走才得知兒子已死；家族如近親通婚會生出豬尾巴等故事。可這些現象對故事中的角色來說，卻都視為理所當然。與魔幻寫實相近的奇幻小說做對比，前者寫實，卻不如奇幻小說能遵守既定的物理法則，這樣的現象也夾在了虛實之間。

然而在作家楊照《活著是為了說故事：楊照談馬奎斯百年孤寂》一書中，提到關於「魔幻寫實」的真正讀法，他說：「必須建立在一個感受或信念的基礎上，也是人要願意或被誘惑回到那種狀態中。」［註2］讀馬奎斯小說時，要先接受那是一個許多事物仍未被命名的地方，把所以看到的當作是現實。另外，馬奎斯在許多訪談裡也強調，書裡的事情對「一個普通拉美老百姓閱讀他的小說並不會覺得魔幻，因為他完全忠實於拉美現實。」這本書有許多看似預言的內容，實則引自真實事件，對當地人來說再現實不過［註3］。

因此真正讀懂魔幻寫實故事之前，需要先拋下原先的成見，體會那些虛幻其實都為現實的特殊感受。所以林夕在〈百年孤寂〉當中，試著在歌詞中打散虛實之間的界線，讓一切看似現實。而當虛實統一後，林夕再加入佛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觀念，一切又變成了虛妄。

佛學認為的萬事本無因果、無需執著，因為終將消亡；對比馬奎斯在任何事物被定名之前皆為現實，無分真假，兩者之間是否殊途同歸？林夕妙用馬奎斯認為的「現實」，用佛教概念反推，將一切萬物、情感歸於「虛」，試圖讓人放下定見、執著與因果，所以可以不去在意滂沱大雨為何突然切換為沙漠；信手指著認為虛實事物喊著那為真、這是假，為何？因為他相信一切如佛學所說，緣起必然走向緣滅。那麼他和馬奎斯都因為當下所見，想解決眼前事物，共同做出了讓自己能心平氣和，釋放執著的選擇了，而這樣的選擇，變成了信念，被推行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實踐。直至現在，仍能在林夕的作品中參悟到一些佛學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