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東方」、「西方」華洋諸語語源看中西文化交流
(原文《講「東」講「西」》刊登於澳門《瘋》2021年五月號,文中原有的粵語用語現改為國語書面語,葡文則改為英文。)
一位澳門獨立策展人告訴筆者澳門曾有已故畫家繆鵬飛老先生提出過「新東方主義」(neo-orientalism),首先聯想到的當然是薩伊德(又譯薩依德、薩義德等)的名著《Orientalism》(具《東方主義》、《東方學》等漢譯)。當然此「東」不同彼「東」,不過也恰恰體現出西方文化思想主導世界的現實。拙文大概希望是將筆者對源於西方的「東方」和「亞洲」概念混為一談,從而也順帶聯繫上一下自已空想出來的概念:「知識統一世界」,但主要也盡力圍繞「東方」作為拙文的主題,講講「偉論」之餘,也談談同一個「東」字有關的個人經歷和看法。
「知識統一世界」不是拙文的主題,但同筆者日常思考觀察有關,看到世界在以西方文化為源頭的全球知識系統框架趨向以此「統一世界」的同時,其他非西方的重要文化圈(Kulturkreise)在吸收西方文化而使之本身飽和之後,在眾多例如政治的因素中群起捍衛自己的文化圈,甚至要生產自己的「文藝復興」,以使自身能平衡、抗衡西方文化為主導的局面,不過同時又無法,也無意完全擺脫源於西方的知識運作系統框架。這算是筆者受柏林兩年視覺人類學碩士課程的影響而設定的「世界觀」也好,「幻想世界」也好,簡單來說是為獨自思考設定的框框,甚至可以說是限制。
說明過自己的世界觀後,或者我們可以繼續「向東」討論:明明叫「中國」的中國為何甘於「屈居」為東方一隅?雖則「東」這一漢字自古以來到當代有越趨重要的新加詞義,但本來「西學為用」前的「中國」就是「世界的中心」(「世界」也似乎有西方影響的影子),多種洋譯如葡譯「império do meio」、英譯「middle empire」、法譯「empire du milieu」、德譯「Reich der Mitte」都是「中・國」。值得注意的是,這四種洋文也沒有用源自古希臘文的「centre」(中心)一字,而此字似乎更符合「中心」的地位,而非單單只是世界的「中間」。儒家世界(筆者通常避用「東亞」一詞)中另有越南譯法屬殖民地「Indochine」之名為「東洋屬法」(Đông Dương thuộc Pháp,即日人戰前所譯的「印度支那」):本來越南受殖民前的世界觀就是要跟中國平分秋色為「南北朝」,在法國統治下也就順應其意「成為」東方。即使是戰前強國日本也認定了「亞洲國家」的身份,所以才能有「亞」可「脫」而「入歐」:「亞洲」也是西方文化的產物,歐洲幾種語言的非學術情況中常常跟「東方」一詞混合使用。
當然這跟西方文明對外擴張直至今的許多方面,例如在知識系統上「成為」發源地有關。這好似是「西方」純粹因地理而想像出一個「東方」,不過以筆者愚見看來,西方更是高明或說隱晦,把歐洲中心主義暗藏於無形中。港澳兩地回歸/政權交接前都一直有「東西文化交流」的論述(後多用「中西文化交流」)。當中,英文多用日耳曼字「East」(東)和「West」(西),葡文則用源於拉丁文的「Oriente」(東方)和「Ocidente」(西方),英文因同法文甚有淵源也有葡文的這兩個詞語「Orient」和「Occident」,而葡文反之也有源於古英文的「este」(東)和「西」(oeste)。用數學的邏輯看來,這些歐洲語言就「東」、「西」詞義的組合就自然要比只有「東」、「西」兩個漢字的中文要多,再比較下來,德文就更加複雜,不嚴格地說有好幾個「東」、好幾個「西」。說回澳門同鄉可能較為熟知的葡文「Oriente」和「Ocidente」,其實在拉丁文中最初就有「日出」、「日落」的語源(且不難看出前者又同英文「orientation」即「導向」同源),所以筆者才會說是有一個「中心」暗藏其中,不然怎能日出(東)日落(西)也能看到?
相對,據香港中大漢語多功能字庫,漢字「東」的「甲金文象囊袋中載物而綁束兩端之形,本義是袋子。」又,「《說文》分析『東』字為從日在木中,不確。」漢字世界中的漢、越、壯文中也只有一個「東」(當今中國大陸、廣西、越南已分別標準化為「东」、「doeng/dungh」、「đông」)字,想有較多ambiguity地去比較,東亞內似乎可看看日韓兩文。日韓兩文有自身的方向用字,歷史上又進口了漢字,加上對洋名採用音譯(例如《Orientalism》日、韓譯題均採用音譯),可能同洋人的情況比較時能有更多的同理心。這裏筆者繼續跳躍式的思考:自己的桌上有薩伊德《Orientalism》的英德法文版,主要原因是學習語言和喜愛「贏」(澳人忌「書」)。不過這純粹是學習英法德三文文法之別,書中如「東方」(Orient)等用詞都是採取直譯。而這又關乎到筆者的另一個「偉論」:文化擴張通常是由「上」而「下」,由所謂精英階層實施新的、進口的規條,但也必然會有由「下」而「上」的自然抵抗反應,因為畢竟長年累積而成的文化習慣即民間風俗並非容易改變,這裏想講的是歐洲諸語因為自身國情和歷史不同,所以尤其是民間就其語言本身幾個不同的「東」字也在用法上迥異。
所以單靠查字典式的語言學習方法就會有「危險」:因為來自精英階層對事物的定義同民間的用語往往分別不少,而外來的概念或用語則更甚。不論是進口超過一千年(如歐洲內陸間的文化交流),或是只有幾百年甚至更短的時間(如西學東漸),也有類似的道理。在此順便回應德國大文化評論家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又譯本雅明)的法文「麵包」一字異於德文的說法:當然法文同德文中「麵包」的分別不難理解,畢竟兩國製包方法和食包風俗本來就有差別,但他當年看到的更是兩種語言承載著的整體性分別,就如同班氏同一年代的另一位德國大評論家圖霍爾斯基(Kurt Tucholsky)曾說用德文「eigentlich」(意為「根本上」)一詞甚美且不能同法文「proprement dit」(「根本來講」)相題並論,先不說兩位大師在二十年代也就是兩戰之間的寫作背景,但作為一個在法德文化間徘徊的澳門人,的確是看到這對「冤家」雖則在菁英文化上有甚多文化共通點,但民間思想(mentality)差異可說巨大,這樣就更能想像地理上歐陸和政治上歐盟內各種文化之間的差異網絡之複雜。
因此可以說由於歐洲、乃至西方作為極度鬆散的文化整體,就只有像《Orientalism》這類名著和其較學術嚴謹的繙譯裏頭的語言用字較為相近,所以「西方中心主義」也只能是極度廣義甚至模糊的外界印象或「西方」當中為同外界比較時提出的東西,因為在葡國、比利時和德國的在地生活經驗清楚地告訴了筆者這一點:歐洲由眾多次文化圈組成,文化較強的國家會更自我中心一些,不然文化相對較「弱」就會較趨向跟隨文化強國。人在柏林,要說歐洲中心主義,可以說是看不到,也有點像在颱風風眼是風平浪靜一樣。一方面柏林是外國人非常多,二來是筆者在這裏親身感受到的更多是德國中心主義、柏林中心主義和鄰國的法國中心主義,所謂「歐洲中心主義」通常是在學術討論中才會「接觸」到。
這裏舉幾個有關「東西」的個人經歷,像我們這些澳門大學讀葡文系出身的,「東西方文化交流」這類議題是無法避開的,葡文中「東方」(Oriente)自然指的是東亞或遠東,甚至是特指澳門、中國大陸和日本、帝汶。不過,七年前到德南林登民俗博物館東亞部實習,東亞部的辦公室就在「東方部」(Orient-Abteilung)的斜對面,此「東方部」主管的是中東國家和伊斯蘭世界等相關活動。五年前拙作人類學實驗影片《小說無用》僥倖在西班牙格拉納達一個影展獲獎,主辦方請來了一位漢學家來講解中國文化(雖然拙作似乎同中國文化並無太大關聯),主講人又指格拉納達是東西文化交流點,這裏西班牙文的「東方」(Oriente)再次是指中東。再到去年,筆者跟一位德國朋友合寫一篇關於澳門電影去殖問題的德文文章時,也要特別留意,不要將澳門的「東西文化交流」讓德文讀者理解為「中東與西方」或「東德與西德」。
發表一堆「偉論」之後,除了是一方面繼續持有七年前在德碩士畢業學到的批判態度看待西方尤其是非學術、民間對「東方」,還有「亞洲」、「非洲」這類極濃「西方」或「歐洲中心主義」的名詞外,不知不覺間也許讀者朋友亦發現在上文提到的「東方」,尤其是源於拉丁文的「日出於東」的葡文「Oriente」是幾種歐洲語言中指涉得最東,而且一般語境中常常聯想到以澳門為中心幅射到東亞其他地區,這跟洋人之中,葡人東來時間最長久亦不無關係。寫到這裏拙文實在無甚麼中心思想,也無甚麼結論,硬要強加結論的話,就只有扯到澳門的地區上和國際上的文化地位,也附會一下十多年前澳門大學葡文系的多位葡人恩師:的確澳門最有特色的正是其東西(中葡、粵葡)交匯的歷史。早幾年不要臉、單人匹馬聯絡德國幾所大學說要介紹澳門和幾部拙作影片,找漢學教授時大多是摸門釘,唯獨是葡文教授許多也來者不距,或者這能窺視德國學界如何看待澳門在漢學和葡學中的地位。
或者這是一種啟示:歐洲大陸中似乎就只有葡國比較重視和了解澳門,不論是學術之內外也好,應繼續鞏固澳門的中葡橋樑角色,同時應加強同歐洲其他地區的直接文化交流,讓更多歐洲民眾知道澳門的存在,進而認識澳門的歷史文化。
*土生土長澳門人。葡文系畢業後曾短暫擔任澳門國際研究所特別項目主任。參加澳門特區政府和歐盟合辦的翻譯訓練後曾任政府中葡譯員。現為德國柏林自由大學視覺暨媒體人類學博士生、文化評論人,以中、葡、英、法、德文寫作。實驗民族誌短片《小說無用》導演。曾旅居葡、比、星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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