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生、哲学生、环境科学生去当店员：失业潮下投身轻体力服务的高学历青年
文｜王芊
原文发布时间｜02/14/2024
“社会惯性里，坐办公室的白领生活永远比草坪修花的工人生活更值得憧憬。于是，好多年来，人们忙忙碌碌，把读书目的设置为一份惹人艳羡的工作...
可是，不开心的人却越来越多，焦虑、抑郁现象越来越普遍。人们更加忙碌，却好像不知道，在为何而忙碌。
其实，人生何其短，生活的终极目标难道不是开心吗？
有的时候，看到园艺师、发型师、旅拍工作者、保全大哥、修理工人、家政人员他们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也会很羡慕...”
这是“豆瓣”上“轻体力活探索联盟”群组的简介节录。群组成立的目的就是让大家可以分享“靠轻体力活过的很开心的生活案例”，截至发稿，群组里一共有超过6万6千个成员。换个平台，在“小红书”寻找“轻体力工作”，满满都是青年们分享轻体力活的故事，从做外送骑手、清洁工、园艺工、电影院的场务，甚至是各种商店的店员都有。
2020年的人口普查显示，约75％的青年雇员在服务业就业。过去，十年中中国创造的许多服务业岗位，如外卖员、餐厅服务员、店员等，都被社会认为属于基层职位。而如今，越来越多从各种专业、创意产业学习出身的年轻人，选择进入“轻体力工作”岗位，成为近年越来越流行的趋势。做轻体力工作，是为时势所迫的无可奈何，还是青年自主选择的美好工作愿景呢？ 我们与这些青年聊了聊。
办公室的打工机器与螺丝钉
美术系的羊驼（化名） 2021年毕业碰上疫情肆虐，就业之路荆棘载途。她下载了三个招聘软件，所有文职、艺术类的工作都去投履历，一个月都没有回音。她好不容易找到表情包设计的公司的设计工作，但由于下载流量不达标，结果不到一周就被解雇了。她最后回到大学期间实习的漫画公司工作，但越做下去，意志就越消沉。
“大家觉得美术漫画的工作，作者可以构思一个世界观、写自己想写的故事，实际上文本、画风、甚至主角的样子，都是由客户和老板订好的，然后你就跟着画，完完全全只是一个在替他们画画的一个工具而已，其实跟AI没有区别。”由于还是要维持生计，羊驼在漫画公司也工作了一年多。虽然基础工资不到4000元，但在公司景气的时候，她还是能靠着加班，多劳多得勉强能多赚1000元。直到公司的漫画项目接连中止，工作量不足，同事之间也开始的也出现了“抢工作”的情况，让她萌生了辞职的念头。
本科是环境科学的Sandy（化名）今年中旬才离开学校。她身边的同学大部分去大公司上班、考资格证、研究所或者投考公务员，她曾经有患上抑郁症的经历，不适应“条条框框”的生活。最开始她去了一家与生态研学相关的公司上班，然而被委派做不太擅长的文字社交媒体编辑工作，工作内容和她想象中差别很大。“我就会很痛苦，但又要完成，之后老板又不满意，让你一直改，一直有被否定、很累、很烦的感觉。”不近人情的老板甚至要生病的她加班，让她感觉“被当作一个工作机器”。她在公司工作了四个月，连试用期都没过，就下定决心离职了。
办公室工作不快的经验都让羊驼和Sandy厌倦了白领工作，决定另觅出路。 这些是不少中国年轻人的写照。在“小红书”上，越来越多中国青年分享有关轻体力活工作的经验，而且帖文下的留言都有不少人表示羡慕。
有一天，羊驼就在小红书上刷到一个店员分享的帖文。“他们都说很辛苦，但工资都拿到6000，我很震惊，一个店员比我每天加班多在这里坐着那么久时间看店，工资比我要多那么多。 ”她就此萌生投身服务业的念头，也决定辞掉做了一年的画漫画工作。
刚毕业的Sandy则拿起了报纸寻觅其他工作机会，希望可以尽快脱离第一份工作，刚好就看到一家社区的面包店有找人。面包店有分早晚班，不用像办公室要坐一整天，工资4000元。“面包店决定聘用我之后，我就申请办公室离职。”
对哲学研究毕业的玖玖（化名）来说，她一直在思考工作的意义。“ 那些白领，也就是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然后出卖到退休， 我就觉得这不是很有潜力的事情 ，我不想干。”她机缘巧合的之下找到书店店员的岗位作为毕业后第一份轻体力工作。
轻体力工作的美丽与哀愁
要做下去吗？
玖玖工作的书店存货有一万多，她形容自己彷佛“掌管着一个免费的图书馆”，没事的时候就自己看书，而且整理书架对她而言是很治愈的事情。在简单的工作中，她找到自己的乐趣。“比如说我们有时候出书单，其实你把书怎么摆放也是一个发挥自己想像力的过程 ，我倒没有觉得不能发挥自己所学比较可惜，做一件事情首先要花时间去了解，也不要把目光放太长远，既然选择了就先好好地做。”
在面包店工作的Sandy主要负责收银和摆放面包的工作。她觉得每天被暖烘烘香喷喷的面包围绕也十分享受。“下雨的时候会比较闲，店的门口还有一棵大树，特别闲的时候，我会坐在外面椅子上去看看书、吹吹风，有时候在店里会看看书、听听博客。下班之后，我还会附近的咖啡店探探店。”
至于羊驼第一份的轻体力活工作就是去国企营办的书城当收银员。她第一周就被主管以“有近视不能看清楚收音屏幕”的理由给解雇。 后来，她改去寻找外企的岗位，最后选择了到无印良品的店员。在大半年间， 她很顺利就度过了试用期，也转为“正式店员”，甚至升职为“普通店员”，薪水也跟着升迁涨了一点。“进去以后了解之后发现店员他那个升职的系统，还是比较规范。”
除了薪水涨了，羊驼说的心情也的变好了：“以前每天就对着电脑，每天干那么十个小时，中午也在赶工就是为了多拿一点钱，会很焦虑 。到现在的话就不用，而且有时候就因为大家都是服务业，然后性格也都蛮好，在店里的时候会开开玩笑。”
面对高学历的孩子跑去做店员，供书教学父母会出言相劝吗？起初羊驼的家人对服务业也是保持着“廉价劳动力”、“不体面”、“没有前景”等的印象，但他们也知道经济的大环境不理想，子女要找工作的确不容易。“他们当时的一个想法是，把自己养活了就可以了。”中国国家统计局在2023年7月最后一次公布青年失业率数据，当时失业率达到21.3%，相当于每5名中国年轻人中就有1人陷于失业困境。
不过，轻体力工作趋势已经出现了数年，小红书上也开始有人到处分享轻体力工作的辛酸，坦承这种工作长久下来还是需要一定的体力，也有人开始发文说觉得自己轻体力活只能体验，不能长做下去，甚至很快就再离职了。
投入面包店工作的Sandy 做不到三个月最后也离职了。她说，店其实只有下雨的时候才比较闲。每次面包店一到下班的繁忙时间，店家线上的外卖订单，和线下的实体店客人也源源不绝。前台只有她一个负责销售，一定会忙不过来。Sandy说，忙起来就会又着急又累。 “外送骑手都是那种中年大哥，他会骂你。他也不把你当店员了，是把你当老板在看，他反正就在那吼说你弄得快点，怕可能会被扣钱之类的，就很凶。 ”
Sandy曾经向老板反映过人手不足的问题，但老板也表明没有资源再聘用一个人。她觉得无理，所以才决定离开。
玖玖在书店工作坚持做了两年，但也有她忍受不了的地方。中国不少书店经营困难，很多人进来看书但不购物，只享受场地的服务。为了改变这种状况，一些书店逐渐推出其他消费模式，假如客人要在书店停留更长时间，就需要点饮料和购买书籍，因此她在书店的工作除了要整理书架，也需要泡咖啡。
“你咖啡好不好喝可能关心的人也没有那么多 ，但是你给他点单和送咖啡的过程，客人就很希望你是温温柔柔的、面带微笑。如果你做到了这些，但你的咖啡做的不好喝，他们可能还是觉得你们的服务是到位的。”玖玖遇到客人的要求也会尽量满足，但有时也会对客人的行为感到不理解。“他们不满足也不说，回去就给你写差评。你说他们想干什么？”
“其实服务业很视乎每个店铺的领导，店长不一样的话，每个店铺的一个环境也都差蛮多的。”羊驼如是说。
“新时代”的工作意义 年轻人心中的就业为何事？
今年3月，人民网转发一篇文章，呼吁社会摆脱“长衫”，任何高学历让人对自己职业定位的固化思维，是传统教育观念潜藏的职业偏见，也是社会舆论对高学历人才的“软绑架”，才会认为体力劳动者低人一等，认为职业教育低人一等。《人民日报》7月也刊登了一篇文章，标题为“树立正确的就业观”，文章中指出只要有积极的就业观，青年“在乡村振兴、绿色发展、社会服务、卫国戍边等各领域各方面工作中争当排头兵和生力军，一样能实现青春的价值，还能为一生的奋斗奠定基石”。文章发布发布之后受到社媒上引发讨论，也有人表示质疑，更揶揄，“年轻人再不负重前行，他们就没法岁月静好”。
三个人之中，也只有羊驼会坚持继续做店员。她知道自己日后若要从事办公室技术、动“脑力”的工作，知识或许是跟不上了。但她认为，即使现在经济环境不景气，但社会上大部分人还是看不起服务业的工作，入职的员工也是两、三个月就会离职，选择服务业作为过渡期。“不是也有人说就店员很好替代吗 ？但如果完全没有人替代你的话，但你就不用担心。”
Sandy 则是去了一家艺术商店做店员工作，但她也有机会参与一些展览活动，也希望未来可以做更多美术设计相关岗位的工作。她很享受艺术商店的工作因为团队之间的气氛好，也有人情味。“我不想说我就是做一个打工机器 。所以我的想法是，要么就做自由职业，要么就在一个氛围很好的团队里待着。”她认为，时代已经不一样了，年轻人不会像老一辈的人一样走固定的路。“我觉得现在自我的意识会比较强，然后相对这种资本主义的模式也会比较了解，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是什么样的身体不太能承受的话，就会做愿意作出一些改变。”
玖玖则认为，轻体力活获得出现是“内卷”下的“躺平”。此外，往往在规模越大的公司就很难创造出有价值和意义的职位，人的自我能动性就会越低，觉得又没意义又累。
刚辞职一个月的她还没有找工作的念头，想要先休息一下再重新出发。她肯定不会再去做服务业，觉得“体验过发现自己不适合”，但也不会会去办公室。她想了想，说自己想做做雕木头、拼乐高相关的工作，反正就是自己会做得快乐、自在的行业。
“中国大陆的教育没有告诉你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快乐是什么。我跟我朋友他们聊天，感觉大家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快不快乐。他们从生下来之后被告知有一套模板，就按照这个模板去走，比如上最好的学校，找一个最好的工作 ，又比如说女生就一定要嫁一个好人家，但是没有人告诉过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呀， 这么干就是一定是对的吗？人这么不一样 ，为什么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