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过后的五常,受灾农民在卖货镜头前隐身

食通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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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8月初,黑龙江五常遭遇了罕见的暴雨与洪灾,当地250万亩农田中有约40%被淹没。洪灾两个月后,直播电商中却出现了销售五常大米的主播,以丰收的田野为背景,告诉消费者灾情并不严重,可以放心选购稻花香大米。五常在今年夏天到底经历了什么?矛盾信息背后又揭示或掩盖了什么?作者Yvonne试图通过一户普通农民的故事,去理解极端气候事件如何影响着农民。

食通社说

今年8月初,黑龙江五常遭遇了罕见的暴雨与洪灾,当地250万亩农田中有约40%被淹没。

洪灾两个月后,直播电商中却出现了销售五常大米的主播,以丰收的田野为背景,告诉消费者灾情并不严重,可以放心选购稻花香大米。

五常在今年夏天到底经历了什么?矛盾信息背后又揭示或掩盖了什么?作者Yvonne试图通过一户普通农民的故事,去理解极端气候事件如何影响着农民。

正如食通社此前文章曾经阐述过的,农民是应对气候变化的“无名英雄”。在气候变化大会COP28召开之际,我们也希望借本文,呼吁在灾后的“三分钟热度”之外,给予农民长期的关注与支持。

7月末,台风杜苏芮登录福建省晋江市沿海,此时正在南京上班的我还在跟着直播“追台风”,但没想到的是持续北上的杜苏芮竟然一路北上来到黑龙江——我的老家。特别是著名的大米产地五常市,更是遭遇了几十年不遇的灾情。在我以往的认知中,台风、飓风这些热带气旋通常只发生在沿海地区,由此导致的极端降雨事件也鲜少出现在东北内陆。

那么,五常的情况究竟怎么样?新闻报道中的灾情是否真实?托闺蜜的关系,我零星打听到了一些灾区的情况。

一、洪水来了

“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水……”

生活在五常市营城子村的三爷爷这样对我说。在他眼里,1998年的大洪水也没有这次来得凶猛。七十多岁的老人依然在下地种田,全年的农活一点不落下。他在电话里跟我描述了水灾可怕的景象。

8月6日早晨,当三爷爷赶到自家的田地边上,却根本看不见地在哪,因为眼前是一片汪洋。一片漫无边际的黄色泥水淹没了水稻田,看不到尽头,只有零星的水稻穗在泥水中露出几公分,随着水流摆动。同时和他站在田埂前看地的还有很多村民,他们彼此不说话,男人们沉默的抽着烟,都愣了神。

三爷爷老两口和女儿家一共有100亩地,其中70亩是承包地,30亩是自家分到的地。70亩大田因为地势较高,距离拉林河直线距离有2公里左右,因此影响不大。但另外30亩在拉林河边的河套地,今年则是颗粒无收。

8月6日早上,三爷爷家拉林河边的稻田地的场景,这一片稻田全部淹没在洪水之下。

30亩地的稻花香2号大米,如果正常销售,大约能有9万的收入,抛去买苗、农资、雇工、用机器的6-7万元成本,一家人能赚上2-3万。今年成本基本都投入了,最后颗粒无收,相当于忙了一年,倒赔了六七万。

三爷爷的女儿秀儿姨和我诉苦:“农民辛辛苦苦忙一年,赚不到钱还倒搭。虽然一家人的吃喝用度还有剩下的70亩地,但这一年的辛苦是白费了。”

二、泄洪前后

在稻田被淹以前,五常经历了连续降雨。8月2日上午,五常市气象台发布暴雨橙色预警;3日下午,预警转为红色。在这几天里,村民们都窝在自己家里等待雨停。

虽然气象台发布了预警,但三爷爷当时并不担心暴雨会危及河边的庄稼。4号早上,当三爷爷到地里查看时,此时水位虽然有所上涨,但还没有没过水稻穗。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只要水稻还能露头,水退后就能活过来。

关键的转折发生在5日。当天,三爷爷两口子接到了村干部的通知:因为连日暴雨,上游磨盘山水库和龙凤山水库满了,需要开闸泄洪,为了人身安全,拉林河两岸的村民都需要转移。三爷爷说当时根本来不及考虑,只是简单打包了一些衣物和干粮,就和三奶奶一起坐上了村干部的车走了,前往附近镇上的临时安置点。

当晚,水库泄洪,洪水漫过河堤,万亩稻田变沧海。6号一早,三爷爷急了,他说搭车也要回去看看地里的情况,这才看到开头的一幕。

三爷爷所在的营城子村南侧就是拉林河和牤牛河,不少田地就在河岸边,再向东南方向的上游,就是紧急泄洪的磨盘山水库和龙凤山水库。
龙凤山水库泄洪后下游村屯和土地情况。图源:自媒体博主“农村大哥寒冰”。

三爷爷三番五次地对我说,如果早一点或晚一点发洪水,危害都不至于如此之大——早一个月水稻还没开花授粉,晚一个月已经进入灌浆后期或者腊熟期,短时间的淹水都不至于绝收。唯独在水稻开花,刚开始灌浆时被淹是最糟糕的。

扬花期的水稻刚开始灌浆,颗粒干瘪不饱满,洪水过后稻穗上还留有污泥。

除了30亩稻田被淹,他家房前房后的菜园子都泡了水,瓜果蔬菜,鸡圈里的小鸡全军覆没。所幸洪水只是刚刚漫过门槛,屋里的财产并没有遭受更多损失。

但三爷爷说,他听说其他地方的损失更严重。他家的亲戚住在离水库只有几公里的村里,泄洪之后,房子塌了一角,洪水漫上了炕,屋里的电器设备悉数被毁。附近养牛为生的养殖户,在洪水前来不及撤离,几十头赖以维生的奶牛全部被淹死。

提到上游水库泄洪,三爷爷说:“我也不知道,没办法,谁也不能赖,谁也不能怨。这是天灾,谁也挡不住。”

三、灾后重建

灾害虽然已经过去,但重建仍是漫长的过程。

三爷爷家的30亩河套地一部分被泥沙覆盖,变成沙丘。还有一部分在泥浆里裸露出来,一片泥灰色的稻田,从杆到穗裹满了泥水。绝产已成事实,他也不再费力恢复原貌,只能等待来年整地再种。

他们也为稻田购买了农业保险,绝产可以得到每亩200-300元左右的赔偿。但现实是,拿到赔偿也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此前有报道称,从申请理赔到拿到保金要经历漫长的过程,需要联系当地理赔部,派专家去核实受灾情况,根据承保情况计算理赔,最后保险公司才会发放保金。但这一过程对于农民来说需要动用超出日常经验的知识与时间,所以尽管有农业保险这一保障,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投保且获得理赔。在我采访他的9月底,距离洪水发生及褪去过去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三爷爷一家还没有收到赔偿金。

被洪水浸泡过的水稻田出现大面积的倒伏,稻穗稻秆上残留泥水。

而在保险和政府之外,重建还是要靠农民自己。村民们自己租借水泵抽出稻田里的水,修补被洪水冲垮的房子和院子,他们说,家园要自己建,不能靠等也不能靠要。灾后修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修好被冲垮的院墙,一年的时间也可以建好被冲垮的房屋,但一旦生计生活受到更严重的影响,则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来重建,而这往往是我们在阅读灾害报道时容易忽略的。

9月18号晚上,哈尔滨市气象台发布雷电大风黄色预警信号,降风风力7-8级,局地9-10级,并伴有短时强降水、冰雹和雷电。三爷爷村子及周边地区所在的区域就是局地。他家的稻田在这一天一夜的大风过后出现大面积倒伏,尽管这对于水稻的产量影响不大,但即将开始的收割却无法再进行大规模的机械化作业,只能靠人工收割,仅仅是收割方式的区别,后者的成本将比前者增加一倍。而这一切,都是由农民自己来承担。

三爷爷的女儿秀儿姨对我说:“做农民就是要学会与天灾共存。”农业生产的人和庄稼只能被动接受气候变化带来的影响,在几千年来似乎是铁的定律。但随着极端天气发生频率的增加,可以想见它对农业生产的影响只会增多不会减少。而农民将会一直作为脆弱人群来被动的承担灾害带来的损失和风险。如果我们能够从每一次的灾害中习得经验与教训,如果有更多的社会性与政策性的支持,那么,当下一次风险来临的时候,也许就能少一些伤害,多一些出路。

四、灾后余波:水稻“绝产”了吗?

五常受灾,大米损失是否严重,这是公众在灾后最关心的问题。在三爷爷所在的营城子村,村民们的河套地几乎全部被淹,几近绝产。而在整个五常市产区中,根据水灾后的估计,250万亩水稻中,过水面积为100万亩左右,估计减产约40%到50%。

减产已成既定的事实,但到了水稻成熟收割的季节,抖音快手等平台的上直播的当地年轻农民们却展示出另一种不一样的状况。他们在自家稻田前搭起手机支架,每天直播卖米,一边展示收割机收割稻田的正常景象,一边讲解五常大米为什么好吃、大米价格为什么这么高。和8月受水灾时媒体纷纷报道的“绝产”“绝收”情况不同,主播们反复向直播间的观众解释,暴雨和洪水对稻田影响不大,水稻没有绝产。诚然,从整体层面上说减产不等于绝产,但是对于任何一个面临绝产的小农户来说,绝产即是颗粒无收。这其中也包含着在直播平台上卖米的年轻农民们。那么,销售宣传与现实情况的背离,这中间存在哪些张力?我想五常大米的品牌建设问题和市场混乱问题是一个重要原因。

五常大米素来以品质高、价格贵闻名,特别是著名的“稻花香2号”,煮出来的米饭香气十足,软糯清甜,市场上能卖到8-10元/斤。但因为种植面积小,本地种植的纯正的“稻花香2号”少之又少。尽管市场上销售的“五常大米”需要有地方品牌认证,但由于保护和监管的不到位,市场上长期鱼龙混杂,消费者很难买到“稻花香2号”,更有甚者,很可能买到的根本不是五常本地种植的大米。

你认识这两种大米品种吗?左边大米品种是长粒香,粒长无香气;右边大米品种是稻花香,有20%-40%的腹白,外香型。如果将两种大米掺杂在一起,一般很难分清,而长粒香的价格还不及稻花香的二分之一。图源:自媒体博主“农村穆老大”。

而作为主播的当地年轻农民,除了种地外,他们与普通农民的区别是增加了销售环节,以及部分的收购环节,从而增加了收入。他们往往要依靠个人来承担灾害带来的销量影响,所以只能把手机对准田地,试图营造一种大丰收的景象,用“没有绝产”宣告自己的大米产品是真货、正品。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稳住消费者的信任,而实际减产的情况是否严重,他们所售卖的大米是否真的出自五常,则没有那么重要了。这就造成了一种悖论——带货直播看似让公众能直接观看土地的景象,但农户实际的受灾真实情况却依然模糊不清。

对于消费者而言,“假大米”导致了消费者长期的焦虑心态,水灾则让这种心理变得更加复杂。一方面,一部分热心的消费者真心想通过购买大米帮助五常当地的农民,另外一方面,水灾减产导致今年的大米价格上升,消费者感到这反倒是商家营销抬价的好时机,买到“假大米”的风险更高了。水灾把五常推向公众舆论的中心,也进一步了催化了大米的“信任危机”。

在看不清的市场中,三爷爷则选择早早联系了收购商,卖出剩下的70亩稻谷。收购价格从去年的2.5元/斤涨到今年的3.2元/斤,据说个别乡镇也有3.6元/斤的收购价。

注:这里的价格指的是原粮价。原粮进入磨米厂后,脱粒加工成大米,出米率一般为50%。如3.6元/斤的稻谷收购价格,换算成大米后的裸价为7.2元/斤,而我们购买的大米一般还要包括包装、物流、人工等其他成本。消费者判别自己买到的“五常大米”是否正宗时,价格也是重要依据之一。

收购商会处理和对接运输、加工、包装、广告、销售和售后等中下游链条,他们有一整个专业团队铺市场、控舆情、搞销售,分散和化解因部分绝产而带来的消费者信任危机。对于散户来说,尽管收购价低一些,但也比自己卖更省心。

10月中旬,售卖五常大米的直播间,主播在展示稻米的收获景象。

五、尾声

冬天到了,东北三爷爷一家卖粮后准备到城里的暖气楼房猫冬。今年冬天的天气在他看来也有些反常。最近的气温要比往年高十度左右,但进入11月以后已经陆续下了4-5场大暴雪,湿雪掺杂着冰粒、冻雨,要比下纯雪的负面影响更大。

对土地来说,白雪覆盖的冬天是休养生息的时节。“瑞雪兆丰年”,三爷爷盼望着今年的大雪可以带来明年的风调雨顺,庄稼丰收。

五常,水稻收获后的土地。摄影:maggy

○参考资料:

https://news.cctv.com/2023/08/06/ARTIfRBnEs83kkpRS7As1pWC230806.shtml

https://politics.gmw.cn/2023-08/28/content_3679346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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