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評書|蘇珊·桑塔格談「服美役」、「白瘦幼」與「雙標」
去年底,Hamish Hamilton出版社透露了要出版蘇珊·桑塔格的新論文集《論女性》,成為我今年最期待的一本書。桑塔格的作品是我本科和研究生論文研究的課題,她的論文集也讀了幾遍,在她去世後,已經很久沒有在在世女作家中找到曾經桑塔格帶給過我的感覺了。後來,在Zadie Smith和Siri Hustvedt的論文集中又很激動地找到了當年桑塔格的感覺,於是,Zadie的作品一本不差地買了,成了她的粉絲,而且更喜歡她的短篇小說,尤其與桑塔格的試驗性小說相比更好下嚥;Siri的論文集也開始多看一些,不過依舊很遺憾,她們終究不是桑塔格。
桑塔格自己本人是討厭label的,談女性也好、新左派也罷,她比較抗拒給人一個標籤就完事兒的草率,更主張複雜性和多元化,反對闡釋,倡導我們應該更多地去感受、體會,去聽、去看。今年初的這本由桑塔格獨子大衛·瑞夫編輯成冊的《論女性》卻可能讓讀者一眼看上去極其像是在「貼標籤」,因為題目是「論女性」,所有的論文也都是在討論女性議題;沒有桑塔格過去引經據典的書評或者其他主題的論文;然而,這本全新的論文集依舊沒有貼標籤,反而是犀利地將整個社會給女性貼上的標籤一一撕下來,越讀越痛快。
除了一篇《Fascinating Fascism》是我已經反覆讀過並且很喜歡的論文以外,本書收錄的其他論文(包括一篇桑塔格和Adrienne Rich針對「女性主義和法西斯主義」的吵架文)都應該是首次面世。其中尤其是桑塔格關於「衰老」的雙重標準、女性的美貌的討論,更是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就把如今女權運動提出的「服美役」、「白瘦幼」搬上了檯面。
在《疾病的隱喻》中,桑塔格比喻說每一個人都有兩個身分,一個是健康王國的身分,另一個是疾病王國的身分;那麼,在《衰老的雙重標準》中,她也一條條地指出了在衰老這一最自然的過程中,女性與男性所面臨的雙重標準,這嚴酷的雙重標準不僅僅對於女性讀者而言,讀來熟悉又極富痛感,更像是看透了兩個雙重標準王國的共存的桑塔格,為處在弱勢王國的女性們指路——
Women should tell the truth.
年齡增長的雙重標準
一個小案
德國上學時有個教授在飯桌上給我們講故事,說自己鄰里間有位受人尊敬的芭蕾舞教師,上了年紀去世了,可是,在去世之前,雖然鄰里們都熟悉,可誰都不知道這位芭蕾舞教師奶奶究竟多大歲數,鄰居們都比較好奇,但是這位老奶奶從來不跟任何人提起,就連她的葬禮上也未有出現過任何有關她享壽多少歲的數字。老奶奶的年齡除了她的孩子,幾乎沒有別人知道。
聽了這個故事後就一直記在心頭,對這位跳芭蕾舞的老奶奶非常好奇。首先,我也會覺得這個把自己年齡當作高級機密的芭蕾舞教師太害怕變老了,甚至不願面對這個事實,所以隱去年齡;其次,又可能是相反的一種,就是這位老奶奶覺得年齡不過是一個數字,讓人知道與不知道都是自己的決定,所幸不給人以飯後的談資即可。無論以上那種,都似乎印證了桑塔格的這句:
People in industrial societies are haunted by numbers.
工業時代,想要售賣商品的人變著法兒的要消費者更快地扔掉手上的產品,更新換代,甚至有定期報廢這樣的設計產生,一切為了利潤。而生於工業時代的男性跟女性卻面對的是不同的待遇:
「童年之後,一個女性的年齡就成了秘密,成了她的私有財產」——「It is something of a dirty secret. To answer truthfully is always indiscreet. 」
甚至,在1972年,這篇論文成文時,桑塔格就也提到了我們現在中國人常常談到的「35歲之殤」😂她說:「35歲之後,不論是誰,只要提起自己的年齡,似乎都在暗示自己的年齡更靠近生命的盡頭而不是『人之初』了。」但就是在這種同樣「生而為人」對於「生命有限」的恐懼裡,女人和男人面對的恐懼截然不同。女人面對的衰老被社會看作是一個悲劇,並且,是時間最長的悲劇:「One of the greatest tragedies of each woman's life is simply getting older; it is certainly the longest tragedy.」有時候,悲劇可以用笑聲掩蓋,尤其是被現代醫學延長了很多的悲劇,笑中帶淚似乎就是女性成長所面對的必修課。
桑塔格還追溯到了黑暗時代。歐洲自中世紀開始,就將巫婆跟老女人相連,在幾百年的歷史過程中把人類訓練地看到有關老女人的一切都會覺得反胃。在這樣的文化中成長起來的女性,誰敢不奮不顧身地「白瘦幼」呢?
「白瘦幼」
雖然,成文的1972年還沒有「白瘦幼」的概念,但是桑塔格在論文中就已經處處明確提到女性或主動或被動選擇的向「白瘦幼」審美靠攏。
人類成長過程中身體自然產生的痕跡、紋路,對於男人而言,不僅僅是「紋路」(lines),更是一個男人經歷過大風大浪的證明(「They show he has lived.」);女人則不然,那些經歷風霜後爬上臉龐的紋路永遠是「紋路」,是保養不好被興師問罪的最佳佐證,永遠是「lines」。女明星之所有受到萬眾矚目,就是因為她們好像是打破人類生長規律的反例,桑塔格用嘉寶做例子,但是在華語文化中也不乏這樣的「逆生長女神」,比如趙雅芝。
其實,因為長相姣好而受到人們的稱讚對於誰都是一件高興的事情,只是,如果社會文化一味地貶抑長相平平的人,另外營造出一種趨之若鶩的狀態去追尋一種比較單調的審美,去滿足對立性別中的另一方的壓迫性的愛好,就不是一件好事了。在動物界,雌性動物具有交配的選擇權,雄性動物則孔雀開屏,各顯神通。在人類的世界裡,就有點擰吧,成了「Men choose; women are chosen.」這就是壓迫者跟被壓迫者的關係,就是桑塔格說到的,壓迫者為了合理化自己的壓迫,總會將被壓迫者說成是低級的人,低一等的生物,是附屬品,是需要攀附的寄生蟲。納粹對猶太人如此,黑人遭受的壓迫如此,女性在父權社會中也是如此——我們不過是亞當的一根肋骨,從來不應具有完整的人格:
Women are supposed to be the associates and companions of men, not their full equals -- and never their superiors. Women are to remain in the state of a permanent "minority".
如果有才情甚好的女性跳脫傳統,將會名垂青史,但她們都是個例,甚至是反例,大多數女性,依舊乖乖地畫地為牢。
從小,女孩們就被教育,不要過多情感流露,要高冷吧,這樣才不會在臉上留下皺紋。女性,自始至終,是在追尋一種稍縱即逝的幼小感。
Most of what is cherished as typically "feminine" is simply behaviour that is childish, immature, weak.
然而,桑塔格之後更加一針見血地指出的是,一個女性真正性成熟的時候正是一個社會意義上女性性價值的低谷,因為她們性成熟的時期是三十歲之後了,那時的她們才真正理解性、能夠享受性等等,但卻被社會和父權劃為失去價值的一類了,為什麼呢?成熟,意味著不好駕馭了。而女性在父權社會最受到尊崇的特質,不就是順從、相夫教子麼。
這樣一種對於女性「幼」的追求在1972年就被點出,其實並不是當時美國社會的獨創,更不是漢語社會幾千年的獨創,任何一個父權社會都充分給予了男性在追求女性「幼」的特質的特權和通行證。一個男性跟比自己小很多的女性成為伴侶或許會迎來讚許,寶刀不老啊,但是一個女性若是跟比自己小很多的男性在一起了,讚許聲可能就要被其他的噪音蓋過了。
(Women mature sexually this late, certainly much later than men, not for innate biological reasons but because this culture retards women.)
我太喜歡桑塔格了,太喜歡她的語句了!傻、傻白甜、傻傻的、裝傻,不知怎麼都是褒義詞了,或者半褒意,這就是對於女性作為能夠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的否定,我好想也咆哮一句:This culture retards women!!!
諷刺的是,女性在這篇論文中唯一的一次與智慧相關聯,是桑塔格寫道「outwit nature」!只有女性在outwit大自然的法則,像世界證明大自然的法則在她那裡不適用的時候,桑塔格才用了這個「outwit」一詞,她的字斟句酌是我佩服的,彷彿是要告訴讀者,看,女性唯一一次與wit的擦肩而過是當你「逆生長」的時候。其他時候,繼續妳的「白瘦幼」就好。
「服美役」
「Beauty, women's business in this society, is the theatre of their enslavement.」
不只一個人表示過,這個社會裡,女人和小孩的錢最好賺。為什麼呢?女人跟小孩分不開,都一同生活在一個enslavement中。
桑塔格是在社會階層中談到「服美役」的。同樣面對時間這把殺豬刀,男人便被允許變老,飽經滄桑,有時候還能成為「鑽石王老五」,女人卻被要求保持「凍齡」。社會階層比較低的勞動婦女根本打不贏這場戰役,因為她們需要不停地勞碌,但是,社會階層高一點的富太太們呢,她們就能夠「fight the cosmetic battle」,成為贏家嗎?
1975年,桑塔格再次談到被囚禁在「服美役」這場戰役中的女性。她說,這個社會針對男人們的審美是一體化的,對於一個男人的品頭論足也是把他們當作一個整體來看。
「In men, good looks is a whole, something taken in at a glance. It does not need to be confirmed by giving measurements of different regions of the body;」
然而,對於女性,我們是被肢解了來欣賞的。女性的每一個身體部位都會被分開來看,胸、腰、腳、脖子、眼睛⋯⋯越是這樣的謹慎檢視,越製造了女性的憂慮。我的腰粗了,我的胸小了,我的鼻子扁了,每一項都有對應的產品和解決方案。
一個社會系統如果沒有人遵從,是不會運行的,這就是為什麼女權主義中總是有那麼一點自責的態度,因為,如果沒有女性遵從這種父權文化,這些標準是會立即改變的。桑塔格覺得是女性的服從和謊言增強了這一系統性的剝削,受罪的還是女性。也就是為什麼她在文章的最後建議,女性應該從說出真相開始。
我一直喜歡桑塔格的作品,作為女性天才作者,她一直在論文集和書評中關注女性,小說同樣,甚至她唯一的舞台劇都是由全部的女性組成的,但是,她從來沒有標榜過自己是女性主義作家,而是嘗試將女性與男性一視同仁,持續介紹女性作品,探討社會議題以及其中女性的位置。人生方面,她是一位先鋒派的女性,通過她的作品和後期的傳記也能更多的瞭解她作為女性天才在一個多是男性作家的世界裡不斷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