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談】藤本樹的『妹の姉』

si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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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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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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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啊,裸體畫是這樣畫的」(圖源:Google)

1.

前陣子看完《Look Back》(『ルックバック』),跑去找了藤本樹以前的短篇。

〈佐佐木君停下了子彈〉(『佐々木くんが銃弾止めた』)、〈預言的那由多〉(『予言のナユタ』)、〈戀愛是盲目的〉(『恋は盲目』)這幾篇作品我都很喜歡,藤本樹一貫無厘頭的風格放在短篇中仍然獨樹一格;有些讀者用「短篇撒糖長篇喂屎」來形容劇情,我也覺得很有趣(在藤本短篇作品中吃糖不用擔心玻璃渣,沒人會被發便當,大家可以安心享用)。

不過,最令我念念不忘的,是〈妹妹的姊姊〉(『妹の姉』)。

在〈妹妹的姊姊〉開頭,就讀美術高中的妹妹,畫了同校姊姊的裸體畫像得獎了,這幅畫照學校規定要被掛在校門口一年。這對姐妹的關係很差,妹妹並未得到姊姊的同意,畫畫全靠想像。天天受眾人揶揄「畫裡的你比較可愛」、「你的胸部明明沒那麼大」的姊姊非常生氣,決定也要畫一幅妹妹的裸體像拿下第一,報以顏色。

隨著故事進展,我們知道原來妹妹對姊姊一直十分崇拜,從小就是姊姊的跟屁蟲,仰慕到硬要跟著姊姊一起讀美術高中。兩人關係之所以惡化,是因為姊姊察覺到從初中開始習畫的自己,才華比不過臨時起意考美術高中的妹妹。姊姊後來才知道,那幅裸體像,原來是在一堂以「我的目標」為題目的習作課上仔細畫出來的。那是妹妹眼中完美而無法企及的姊姊。

最後,姊姊在畢業前畫了一幅裸體自畫像。與妹妹那理想化、嫵媚(其實挺色情)的裸女像不同,姊姊的成品是一個大剌剌在沙發上岔開雙腿、直視前方、身體有缺陷但仍自信以對的女人,並得了第一。妹妹的畫掛滿一年被拿下,這幅畫被掛了上去。

姊姊最後畫出來的自畫像讓我非常感動。

2.

看完之後稍微估狗了一下,原本想看有沒有藤本短篇的單行本可收,結果反而發現環繞著〈妹妹的姊姊〉這篇作品,日本讀者們有些爭議。

有人對不經本人同意就畫對方裸體、公開展示等情節表示反感(這個部分讓我馬上就想到webtoon最近改編電視劇的《無法抗拒的他》第一話:美大生女主角參觀美術老師男友的展覽,發現自己的裸體像擺著引人遐想的姿勢,被置於展場中央) 。 該讀者還提出了「不是〈妹妹的姊姊〉,而是〈弟弟的哥哥〉」之可能,並將主角姐妹替換成兄弟,重寫了一次故事大綱,質問:男性作家在少年雜誌上為何畫裸女,而非裸男呢?

這位讀者不滿的是,把主角換成男性以後,明明在這個情境中男性也會感到不舒服,為何在女性為主角的故事中卻變得理所當然?對於男性來說不可接受的情境,難道換成女性就沒問題了嗎?

(參:藤本タツキ『妹の姉』の問題点

他的提案同時讓我想起,John Berger在他那本有名的《觀看的方式》裡要求我們想像藝術史中的裸女都成為裸男。是什麼讓我們覺得「奇怪」?藝術史中的裸體畫,執筆的總是男性,模特兒總是女人。到了今日,這種觀看與被觀看的關係仍以「少年漫畫讀者—漫畫裡的姊妹」的模樣存續嗎?

3.

但我試想了想,如果是〈弟弟的哥哥〉,故事走向不會是這樣,我大概也不會這麼喜歡。

我喜歡〈妹妹的姊姊〉裡的姊姊。她對於自己的裸體像意外的不在乎,覺得煩惱,大概是被同學起哄跟沒興趣的人湊成情侶的那種煩,而不是「我的裸體要被掛在校門口一年」這種足以讓人自殺的程度。藤本的作品很多類似的不在乎 — — 不在乎死亡、不在乎食人、不在乎外星人來攻擊地球、不在乎世界要毀滅;所以,不在乎性,好像也沒那麼大不了。

但,這不是一群男生開黃腔的那種不在乎性。這是一個女孩子不在乎性。而且她不是被以一個隨便或放蕩的樣子被描繪出來的,而是整個基調呈現出的「so what」,讓她也能夠以一種沒什麼大不了的姿態,畫出「我真正的模樣」參賽。

(這種「so what」的調調也使故事變得有些荒謬。比如有一幕,姊妹的整個家族來到妹妹的畫前與之開心合影。正是因為這種荒謬,使我可以接受情節中的道德瑕疵。《無法抗拒的他》這部完全以現實世界為背景的寫實作品,出現同樣的情節就使人難以忍受。)

如果這個荒謬佈景中主角是一對兄弟,作品傳遞給我的某些東西就會遺失。一個女孩子對自己裸體的不在乎、她的「可以不在乎」中,蘊藏的解放會遺失。當姊姊畫出「真正的我是這樣子」時,如果畫裡是一個男生,那幅畫傳遞給我的某些東西也會遺失。她那彷彿對著藝術史傳統中上一幅幅理想女性圖像比中指的挑釁會遺失,她那「你多有才華畫出來也不是我」給我的共感會遺失,她不畫妹妹而是拿起畫筆讓自己的裸體高掛學校又一年的力量也會遺失。

就是因為這是一對姊妹而不是兄弟,姊姊「自己畫自己」才重要。她那一句「妹妹啊,這才是裸體畫」才重要。

一個人常接觸什麼,對詮釋作品的角度影響真的很深。我大概就是太常看那些理想化女人的藝術作品,才會對姊姊的畢業作那麼執著。雖然藤本自己可能沒想那麼多 — — 不過,那叫什麼,讀者反應理論嘛。

森村泰昌,Une Moderne Olympia,2018(是森村泰昌挪用馬內Olympia的作品!)

p.s. 這篇心得也相當好看——這位讀者覺得這故事裡的妹妹以壓倒性的才能跟對姊姊非理性的信仰吞噬掉姊姊的存在。故事之初,這份暴力體現為單方面的裸體造像;在故事結局,妹妹帶著家當拜訪移居東京的姊姊,姊姊無奈稱兩人「不知為何開始同居生活」,則證明了姊姊看似成功以自畫像奪回「自己」,實則只有屈服於妹妹的未來。

不過我有不同詮釋。當姊姊完成作品,攤在讀者眼前時,我認為那一幕的意義不只是對妹妹宣告「這才是我」,還有姊姊跟自己的和解。過去,姊姊一直領先妹妹、享受著妹妹的傾慕,上了高中無法接受自己被超越,才開始拒絕和妹妹交談。姊妹之間一個是病態的崇拜,一個是習慣於扮演被崇拜者,只有當這個關係破滅,才能重建正常的關係鈕帶。對我來說,兩人畢業後的同居,是解決疏遠的癥結之後,兩人接受了各自的真實,而有的圓滿結局!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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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ri為原文磚頭書賣肝的窮苦外文系學生,隨手寫寫。在這裡可能出現的東西:電影、書、課、生活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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