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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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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朗騫﹕冷眼熱心旁觀城市詭異

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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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總是一個充滿詭異的城市。

大約八年前,我開始留意賴朗騫的攝影作品,那時我還身在紐約。由於間中會幫賴朗騫有份參與編務的《咔攝影文化誌》寫些有關攝影的文章,駐留紐約期間,雜誌的編輯之一黃淑琪邀約了我為即將於香港文化博物館舉行的大型攝影聯展「香港攝影糸列展覽二:城市漫遊者﹣社會紀實攝影」撰寫場刊導賞文章。隔着太平洋,我透過電郵陸陸繼繼收到有份參與展覽的攝影師的作品,而當時大概只有廿八歳的賴朗騫的作品,即時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輯有關大廈天台的黑白靜物照片。跟展覽中大部分的社會紀實攝影作品不同,賴朗騫的鏡頭下既沒有吸睛的都市地景,也沒有街頭庶民的日常生活紀錄。有時,在空無一人的天台上,我們只看見幾件孤伶伶的衣物,正在烈日下等待晾乾,畫面非常詭異荒涼,看了令人感到乾燥與口渴。有時,一枝躺在一片水跡上的晾衣架,由於是黑白照片的緣故,看來卻好像躺在一大片血跡上,仿如謀殺案件現場。之後,不時會在據說是只有「老嘢」才使用的社交媒體Facebbok上看見賴朗騫上載的作品,影像還是一樣的詭異,彷彿是一隻在這個城市中遊蕩的鬼魂在冷眼旁觀這個世界。後來,賴朗騫說,那段時間他剛好正在閱讀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意境》。或許,詭異的不是賴朗騫的影像,而是這個城市。

眼挑針,笑死人

一直以來,賴朗騫的個展不多,上一個已是2008年的「藉故」。相隔十年,賴朗騫終於在刺點畫廊推出他的全新個展「眼挑針」,展出他自2013年以來透過手機大量抓拍的作品。展覽名字還是一貫的賴朗騫風格,很日常,但細心一想,又有詭異的感覺。眼挑針是一種眼疾,根據民間傳說,只有當你看了不乾淨的東西,才會長出這種眼瘡。我沒有問賴朗騫,但他這一批手機抓拍作品又的確充斥着大量異常的城市景象。按理,看得異常與不合理的東西多,會(眼)痛,但賴朗騫卻仍然保持着一貫冷眼的風格,彷彿置身事外。看賴朗騫的作品,你總是不時感受到類似的內在矛盾與不協調。

為了進一步了解這個展覽以及賴朗騫的創作,五月上旬,我約了他到重新開放不久的文化書店藝鵠,進行訪談。

在「眼挑針」展出的作品,有不少來自賴朗騫於早前出版不久的攝影集《瞬間轉移》,我問賴朗騫今次有多少展出作品來自攝影集,他說大約有一半。說到這批手機抓拍作品,我問他最初是怎樣開始創作的。眼前的賴朗騫,身穿T恤短褲,驟眼看,打扮跟時下一般年輕人無異。他想了一想,然後解釋,2013年之所以開始創作這批抓拍作品,是因為覺得「好悶」,眼見從事攝影的人都要講大道理,他心想為何不可以輕鬆一點。他打趣說,他要成為攝影界的楊學德,為攝影帶來不可多得的幽默感。

賴朗騫補充說,他最初學習攝影時,都是由機械相機FM135、大底片相機哈蘇(Hasselblad)等等傳統相機開始,讓他看起來比較似(專業)攝影師。但這些大機卻沒有他後來玩抓拍時用的寶麗萊與手機那麼靈活。2008年,他在個展「藉故」中展出的,便是他早期的一批寶麗萊作品。他指出,以寶麗萊拍照,量多、即時、快速、機動性強,而沒有太多控制與計算,按掣前不用做太多決定,比較合符他的性格。我有點好奇,於是問他是甚麼星座? 「白羊座」,「白羊座!」一如所料,「哦」,但他對於我的星座按語卻似乎沒有甚麼興趣。後來,因為舊款手機壞了,他開始轉用智能手機,而智能手機大多具有拍照功能,於是他順理成章的繼續用手機創作他的「眼挑針」抓拍系列。

既遠且近的「偷拍」

簡單來說,賴朗騫的這個抓拍系列的創作方法是這樣的﹕他會首先會透過手機隨街抓拍碰見的怪異影像,之後他會使用手機內置的輯圖功能放大與裁剪照片,讓影像起格,變得粗糙與失真,令某些細節抽空於原來的背景,看起來非常怪異。他補充說,攝影涉及真實,將時間的某一刻凝固,由於某些細節變成了放大了的樣本,會變得不知真假,這令他感到非常有趣。換言之,他的創作方法是隆而重之的將鎖碎的事物放大,令一些大家平時不為意的事物被看見。他的朋友說,看他的作品,有種「跳掣」的感覺。

他舉例說,他喜歡拍攝手與手之間的距離。事實上,在他的攝影集《瞬間轉移》中,你會找到好些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拍攝的、有關手的作品。這些公共空間裡陌生的手,固然有情侶的手,也有被逼擠在一起的陌生人的手,由於放大所引致的影像失真,它們看起來像一堆給切斷了的扭曲異肢,一起懸垂在俗黃的巴士扶手上。

事實上,他也喜歡跟拍攝對象保持既遠且近的關係。除了在他街上「偷拍」時,避免對方發現並追打自己,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跟拍攝對象交流。然而,跟那些把對方視為欲望對象的攝影師不同(我心中很自然浮起他在訪問中提到的日本攝影大師荒木經惟),他更關心的是對方的存在狀態。他指出,若果對方意識到攝影師的存在,他便會在你面前刻意呈現心目中的自己。所以他很少拍認識的人,也不喜歡拍囡囡,有眼神接觸的,也不會拍攝。話雖如此,但他的鏡頭並不獵奇。雖然夾雜着詭異的影像,而他又往往與被拍攝對象保持着既遠持近的關係,他總是嘗試平等與平實地捕捉這些街上碰見的路人甲的日常與異常。

見自己,見眾生

接着,我問賴朗騫,「那麼,為甚麼會把這些作品先放到網上?」他說,打從拍攝寶麗萊時期開始,他已把隨手拍來的大量作品放到部落格、Facebook等平台上。玩部落格與Facebook,理由很簡單,就是「人玩我又玩」,而且也想被看見,順便存檔。他打趣說,他是個喜歡看自己所拍照片的人,他甚至試過看自己的作品的時候看到睡着了。他說他一直對攝影圈與藝術圈一無所知,是個局外人,我問他﹕「那麼,拍了這麼多年,攝影對於你來說有何意義? 」「攝影可以幫我認識自己與世界。」

說到認識世界,我察到他是2000年後開始從事創作的,而我們知道,香港過去十多年已產生了重大的變化。於是我問賴朗騫,作為一位常常冷眼旁觀的城市觀察者,對於我們這個城市,他又甚麼發現與感受?

說到這個城市,本來臉上一直嘻嘻笑的賴朗騫突然認真起來。他提到大約七、八年前的一件往事,他說他一直很在意這件事。那時,他剛好在一間提供閉路電視監察系統服務的公司做些聯絡的工作。有次放工下班,碰巧見到一位巴士司機跌倒,動彈不得。奇怪的是,眼見這位司機跌倒,竟無一人上前幫忙。基於同情心,賴朗騫上前問候,看看這位司機是否需要幫忙,身傍卻只見司機的上司在拍照,而司機的同事則語帶嘲諷地說﹕「你唔好扮嘢啦!」,而車站的其他乘客也一樣的「冷眼旁觀」。更諷刺的是,那位司機竟然向賴朗騫要電話號碼,他怕會因此而掉了工作,必要時會找賴朗騫做証人。說到這裡,賴朗騫變得激動,「我當時真係好嬲,香港人為甚麼會變得那麼冷漠,真的令人好失望!」我問他,「有想過離開香港嗎?」「有,好想走!」之後他說,之後創作或許跟這件有關,他用相機紀錄了不少這個城市的怪異事件,但他不想成為這種冷漠的一部分。

聽了賴朗騫的這個故事,我終於明白了多一點他那種「冷眼旁觀」、既遠且近的攝影風格,以及千奇百怪的影像背後那顆熱血少年的初心。

21-5-2018

展覽網站﹕https://blindspotgallery.com/zh-hant/exhibition/lai-lon-h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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