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志〈玻璃心〉NFT熱賣的啟示
對於做流行歌詞研究的(屈指可數的)人來說,近來不可不關注的新聞就是黃明志〈玻璃心〉先是播放破千萬,然後上NFT一夜賣掉100份入帳300以太幣。對此,我的心情是既複雜又簡單。
複雜的是,從文學、音樂的角度來看,這首都算不上什麼佳作,當然他也是故意這樣寫的。歌詞就是玩低級的諧音雙關和促狹的文字遊戲,曲就是最俗最芭樂的那一套;從思想和政治的層面來看,它是止於最表層的情緒對立,並且下意識地把「小粉紅」劃成了與我迥異的劣等物種,而也就連帶無視、抹煞了那些愛國情感背後的歷史情結與情懷。在有著中國認同的聽者看來,你批判「玻璃心」之類的人格與言行還可以說是有促進健康的一面,但你作成了一場反華辱華者的狂歡盛宴,這就非常使人堵爛。
簡單的是我很明白它為什麼會「中」。上段說的所有一切,就是它的成功緣故。
要嘲諷,你會比較期待一首突破性的絕妙好詞和神曲,還是用一些熟悉的俗套就能達成目的?其實應該是後者。如果做得像八九十年代的羅大佑崔健,一部份人恐怕還會不服他,會嫉才;一部份人則會帶起各種解碼、解讀的智力競賽,把不想去想那麼多的人搞得很沒趣。黃明志的路數是讓這些問題通通不會出現,他一開始就不追求「高」,讓你能用平視或俯視的角度來享受他的表演,然後到留言區一起high。
至此,有點sense的人也就會知道,從文學和音樂的技藝層次評論這首歌是無意義的。技藝層次,上服務於理念,下服務於用場。黃明志的理念是怎麼樣的?黃明志是這個意識型態過度氾濫的時代裡,一般很難受到論者注目的不裝備任何主義、理論的「混沌」/「不開竅」(參見《莊子》)型創作者。他始終是用直覺的好惡、樸素的價值觀、簡單的義氣與意氣來回應世間的一切問題,來「玩」音樂而不「預流」(史家陳寅恪語)於任何一個圈子的學術議程。所以過去談黃明志的樂評人、文化人很少,何以故?不對路。
評論家都是要開竅的,要拿五六種理論工具在自己頭上打洞,才好來和同樣開竅的創作者共鳴、互吹。不開竅的評論多半只會被視為小學作業意義上的「心得感想」,就很難混出名頭。所以這麼多年,論者偶爾談到黃明志,都是因為他從出道作〈我愛我的國家〉開始不時觸碰到國族、歷史、政治這些大議題,惹出許多官司。對樂評家來說,他的音樂沒太多可談的,因為都停留在淺層,從不深入;相對的,對政論家來說,他的爭議就很好談,因為黃明志的「不開竅」和各種直覺反應,恰恰能夠代表沒被和不想讓主義打洞的普通群眾。你評論的對象沒有開竅,你就不必擔心他會發出什麼對你觀點構成挑戰的迴響,而可以放心的把他擺到一個「客體」的位置,支持你的研究和展現。這是以往的「知識社會」所構築起來的生態。
如今,時代變了。〈玻璃心〉播放量和NFT銷量實實在在地告訴我們,群眾和money可以鳥都不鳥你的腦洞,直接就用一套嶄新而更加直覺的互聯網3.0版邏輯碾壓過來,覆蓋過去。得人心的、起功效的,恰恰就是我們以往所輕蔑或警惕的這些淺層的東西,而淺層不代表愚笨,虛擬貨幣和數位藝術品背後,會有源源不絕的一幫幫飽具「主體性」的七竅玲瓏的頭腦來持續鼓吹群眾對其價值的信心,進而將此生態演化到目前我們還難以想像的境地。
十九世紀,李鴻章有詩:「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欲封候」,這是傳統士大夫出將入相、立功立言的思路;二十世紀,革命家爭將「誰著史」的答案改為「人民」,並由「吾黨」「我黨」來給人民打腦洞;二十一世紀初,沿續著上世紀的各種反動,非主流知識份子和藝術家在互聯網1.0到2.0時代抓住機遇,率先將各種異質的腦洞擴散了開來,從邊緣的地位成功促進了不少社會運動與學術爭霸。如今,在虛擬貨幣的市場前沿,國家機器、科技巨頭、匿名群眾正展開新一輪的角力;而在華語地區,很多有識之士也在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區塊鏈在存史、傳薪上的巨大意義與用途;在中國民族主義這一大題下,近來也已有各種異議主題的平台和NFT陸續上鏈,但第一個摘到三百顆桃子的,卻是那不開竅、不預流的黃明志。這之中的情理與機理,用傳統社論的套話來說,是「實足深思」的。
但,深思個什麼呢?為什麼不能淺一點,務實就好?我可以想到的一個實際的淺層反應,就是有沒有誰能瞄準「粉紅」的市場,來一批愛國主義的NFT打對台?是中國人就別讓它賣得比黃明志那鳥人差。啊,想想就有戲。不說了,我這就去寫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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